北京法源寺-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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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梁启超和你不同,严格说来,他和西太后不属于同一个时代,而你,你却跟西太后同一个时代。他从那个时代变出来,你却陷在那个时代。我无法说这是宿命,但这真像是一种孽缘,就好像我们中国神话里愚公移山故事,愚公想移这座山,是一种伟大的精神;但他生命里正好碰到这座挡住他的大山,则是一种孽缘。 我说你和西太后同一个时代,她就像那座挡在愚公眼前的大山,终生在你眼前拦路。你的整个青春都浪费在开路找路上面,这是你的大不幸。如果没有这条拦路虎、这块绊脚石,你们的青春与才干一开始就可以用来为中国建国,不会浪费。
〃你的不幸也许是跟他们相见恨早,所以你的青春就在抢滩时消磨掉了,像是接力赛跑,你跑起步的人,就不可能跑到终点,你只能跑四分之一,就交棒出场。你生来就不是看到最后胜利的人。
〃戊戌政变本质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一点那边西太后知道、荣禄知道、袁世凯知道,这边谭嗣同知道、王五知道,但只有光绪和你不知道。所以理论上,除非奇迹,政变一定失败,政变失败,你一定死,最后光绪知道了,逼你出京,你本人九死一生,在你本人生死上出了奇迹,你没死,但并非说明你不该死,所以你的生命,早已在六君子溅血时候一起结束。
你命中注定要在接力跑中跑的是那一段、那第一段,而不是以后的第二段、第三段、第四段。所以,事实上你没死,但在感觉上和理论上,你早已是古人。人们看到你,是看到历史,你并不比戏台上的你更真,报上说南边演戊戌政变的戏,你也去看了,看到台上的自己,你康先生泪洒戏院。其实,戏台上的你,才是真的你;而真的你,却已经变成了活古董。
康先生啊,我是你的小兄弟,我们古刹结缘,近四十年后又再续前缘于古刹,今天以后,可能劳燕分飞,此生相会,恐已无多,我一定要讲出我心里的真话,来给你康先生做历史定位。佛门里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如今四十年前的'因'与'地',生下今天我们重逢的'果',让我们最后以'无情'道别,也算是一种古今罕见的因缘。也许多年以后,康先生和我都归骨于法源之寺,那时候,我们再来相会,也应了谭嗣同'直到化泥方是聚'的指点,康先生说是吗?〃
康有为面容悲戚,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走出法源寺的时候,谭嗣同的旧句,一直在他嘴边: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在人世的沧桑中,他与大半的同志堕水成离了,近四十年后,还在今天补上当年的小普净!普净今天的一席话,使他突然顿悟到:他的一生,总是与时代相错,不是早于时代,就是迟于时代。在三十年前,人们说他是洪水猛兽;在三十年后,人们说他是今之古人。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他不同意他已迟于时代。他深信他的救国方法,〃我们试验失败了,流的只是我们自己的血。人民是草木不惊的。〃
但是,他们呢?他们要千万人头落地,落地以后,还不知要多少年的全国陆沉鱼烂之惨,才能有个眉目。当然,他是看不到了,看不到,倒也是幸运。
中国三十年前在旧一代的祸国者手里,三十年后在新一代的祸国者手里,现在又有新一代的革命者出来救国,救国者要打倒祸国者,像普净这种人,他们的真诚、他们的热情、他们的努力、他们的勇于牺牲,都是令人敬佩的、都是没问题的。问题是谁能把握住未来的发展,会如其所愿?设计未来是容易的,从设计角度看,他不相信时代跑得比他快。
他现在还是先知,他写的《大同书》,二十万字之多,是对世界未来最详尽的设计。他十九世纪在中国搞变法,却在二十一世纪为世界画蓝图,这才是先知。先知的眼光就是要远,在人们只关心朝廷的时候,他关心到中国;在人们只关心中国的时候,他又关心到世界。他总是朝前去了,可是人们还回首朝背后指点他,他觉得好孤立。现在的人们只知道欣赏过去的他;只有未来的人们,才能追怀现在的他。那时候,他早已不在人世了……这就是先知的下场,他只有未来,却只能活在现在。
在这次来菜市口、莽苍苍斋、法源寺以前,他先到广东义园,凭吊了袁崇焕的墓,凭吊〃有明袁大将军〃,表达他对当年到北京救国而牺牲的广东前辈的敬意。
他登上广渠门,面朝北,左右望着。广渠门左边是袁崇焕的墓地,广渠门右边就是袁崇焕为保护北京皇帝、人民而血战的旧沙场。
谁能想到,当年拼命在沙场上保护皇帝、人民的人,却在八个月后,被皇帝下令千刀万剐而死。而在执行千刀万剐之时,人民误以为他是卖国贼,争着跑上前去咬他的肉,甚至出钱买他的肉来咬!
只不过一墙之隔,却隔掉了多少人间的情义与是非!记得余法师说过:〃袁督师的不幸是,他生前死后正好碰上明清两个朝代,明朝说他是清朝的,清朝说他是明朝的……个人在群体斗争的夹缝中,为群体牺牲了还不说,竟还牺牲得不明不白……〃
如今,轮到他康有为自己了,他也正好碰上清朝,清朝说他太前进,民国又说他太落伍,在夹缝中,他也为群体牺牲得不明不白。清朝时候说他太前进,他承认;可是民国到来说他太落伍,他却不服气。原因只是他过去做先知带路,带得与人们距离近,大家跟得上;可是,现在他做先知带路,却带得与人们距离远了,大家跟不上了,跟不上却还误以为他落伍,这不是他的悲哀,这是追随者的悲哀。
自戊戌以来,他亡命十六年、历经三十一国、行路六十万里,全中国读万卷书又行万里路的,他是唯一的一个。他深信他的见解是深思熟虑的、是无人可及的。可是,他见解日新、人却日老,没人再听他的了,普净是他最后一个听众,也是最好的,
但普净不是追随者。最后,康有为走在落日前面,连追随他的自己身影,也不在自己背后了。
普净送他到了门口,站在法源寺门前,他转过身,面朝着寂静的古刹,朱红的大门半开着,正衬出人的庄严和庙的庄严。〃再见了,普净;再见了,法源寺。〃他有一点哽咽,但还是说完了内心的自语:〃你们曾看到我青年的梦幻、中年的梦碎,却未必看到我老年的梦境,我老了、我走了、我不会再来了。〃
转过身来,他没有回头,但却挥手告别。普净眼眶湿了,静静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康先生老了,他走得那么慢……〃普净突然若有所悟,〃可是,在最后这段路里,他还是走在我前面。〃
尾声 掘坟
一九二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康有为离开法源寺后七个月,在梁启超带头为他庆祝七十大寿后二十三天,死于青岛。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康有为死后两个月,张作霖绞死李大钊、李十力等共产党员二十一人于北京。其中李十力移柩法源寺。他临上绞架前抬头望天,含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康先生,虽然绞刑使血流不出来,我也算先流了我们的血。〃消息传出,大家不知〃康先生〃何所指。
一九二八年七月四日,孙殿英为了盗墓,掘了西大后坟于北京。事后蒋介石扬言要查办,但是,当蒋介石的新婚夫人宋美龄收了赃品,并把西太后凤冠上的珠子装在自己鞋上的时候,查办之说,也就不了了之了。
……(略……编者)
所有地面上活动的,都化为尘土、都已躺下;剩下的,只有那静止的古刹,在寒风中、在北国里,悲沧的仁立着。啊!北京法源寺,北京法源寺!多少悲怆因你而起、因你而止、因你而留下串连、血证与碑痕。虽然,从悯忠台残留的石础上,知道你也不在静止,也在衰亡。你的仁立,也因你曾倾倒。但是,比起短暂的人生来,你是长远的、永恒的。你带我们走进历史,也走出历史,只有从你的〃法海真源〃里,我们才看到中国的〃血海真源〃。
啊!北京法源寺,北京法源寺!我们不配向你再会,是你向我们道别、向我们一代一代道别。我们一代一代都倾倒了,只有你仁立。不过,我们乐见你的仁立,我们一代一代,把中国人民的血泪寄存在你那里……你的生命,就是我们的。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中国台北。
我写《北京法源寺》
《北京法源寺》作为书名,是十六年前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时在国民党黑狱中决定的。自一九七一年起,我被国民党政府关过两次,第一次十足关了五年八个月;第二次十足关了六个月,一共十足关了六年两个月,再加上被在家软禁十四个月,一共是七年四个月。七年四个月中,六年两个月是在牢里度过的。
我历经七间牢房,其中有保安处不见天日的密封房、有军法处臭气四溢的十一房、有仁教所完全隔离的太平房、有台北看守所龙蛇杂处的三二房……其中住得最久,是军法处的八号房,我一人住了二年半之久。八号房不到两坪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马桶、水槽和四分之一的我用破门板架起的〃书桌〃,所余空间,已经不多。一个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动,统统在此。不过不以人为本位,小房间内也不乏〃生物〃,白蚁也、蟑螂也、壁虎也、蜘蛛也、蜈蚣也……都户限为穿、来去自如。至于狗彘不若的人,就自叹弗及。八号房的户限与来去,主要靠墙与地交接点上的一个小洞,长方形,约有30X15厘米大,每天三顿饭,就从小洞推进来;喝的水,装在五公升的塑料桶里,也从小洞拖进来;购买日用品、借针线、借剪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统统经过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来,检查后,也卷成一长卷,从小洞一段段塞进。小房虽有门,却是极难一开的。门虽设而常关,高高的窗户倒可开启,可是通过窗上的铁栏看到的窗外,一片灰墙与肃杀,纵在晴天的时候。也令人有阴霾之感。
在那种年复一年的阴霾里,我构想出几部小说,其中一部,就是《北京法源寺》。
由于在黑狱里禁止写作,我只好粗略的构想书中情节,以备出狱时追写。一九七六年我出狱,在料理劫后之余,开始断断续续写了前几章。一九七九年我复出文坛,在其他写作方面,一写十二年,出书一百二十种,被查禁九十六种,被查扣十一万七千六百册。这十二年间,几乎全部主力,都投在其他写作方面了,《北京法源寺》就被耽误了。十二年中,只断续写了万把字,始终没法完成。
耽误的原因其实不全在时间不够,而是我心理上的一个求全故障。伏尔泰(Voltaire)说过一句话:〃最好是好的敌人。〃(Le mieux est l'ennemi du bien。The best is the enemy of the good。)正因为我要写得〃最好〃,结果连〃好〃都踌躇下笔了。
国民党在台湾三十七年之久的报禁解除后,我决定创办《求是报》,一方面跟这个伪政权周旋,打倒它,为它送葬;一方面要用这种报纸媒体,造成时势,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