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碎之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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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的一个亲戚曾经从纽约写信给他:〃亲爱的查利,我公寓楼里住着的人也比我家乡的人多!〃句末那个充满乐观的惊叹号表明,纽约的景象叹为观止。
在往南穿过波士顿周边各州的旅途中,那些挥之不去的疑问又在我头脑里泛起。
我生平第一次跨越马萨诸塞州和康涅狄格州之间的州界,在这条人为的地界两侧,景色别无二致,我相信在加拿大的新布伦兹维克省和美国的缅因州之间的国界两侧,景色也是一样的。
也许,我们这些纽芬兰人被自己的地理位置欺骗了,以为我们可以成为一个国家,也许我们以为,不实现一国之梦,我们就辜负了这片土地,这广袤之地。
它是那么的独立,与大陆分开,像是祖先身后留下的岛国。
也许,激励我们的不是爱国主义精神,而是一种充满负疚的责任感。
可是,这些想法一冒出来,我就因此而感到自责,赶紧把这些想法赶出头脑,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寻找离家的借口,对于后者,我也同样感到自责。
我记得,傍晚的阳光照在哈得逊河东边的河堤上,火车的速度超过了水流和水上的行船。
据推算,我们现在超越的水流到明天一大早的什么时候,在我们抵达纽约几个小时之后,也会流到那儿,在黑暗中被曼哈顿岛一分为二。
我们坐着火车朝纽约城驶去,越来越快,与我们并行不悖的似乎还有一条时间流,正在用远古的行动方式以更迟缓的速度朝前行进,不过,按照空间的概念,我们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我得承认,在中央火车站,我的第一冲动是趁自己还有钱买票的时候赶紧搭下一列火车回波士顿。
我至今弄不明白,火车站为什么非得像现在这样,是巨大的拱形圆顶的建筑呢?如果它的目的是对付初来乍到的外来者,让他终身不忘,那我确实受到了感染。
这地方像座世俗的大教堂,可奇怪的是,抬头仰望那座黄铜色的苍穹,上面却看不见与这么气派的地方相匹配的宗教绘画。
人们几乎是在朝四面八方奔跑,在车站里发出低沉的共鸣,尽管车站里挤满了人,但整个建筑仿佛是空的,因为在人群的头顶上被拱形圆顶围起来的空间真是宽阔极了。
这些人果断地迈开大步,灵巧地躲闪着一个接一个的行人,在我看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初来乍到,像我初到北悉尼的渡口一样,每个人都努力装出一副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的样子。
我不知道自己到纽约正好碰到的是交通高峰时间,平时这地方并非总是这样拥挤。
夜晚刚刚降临,在车站的周围,在台阶上,在地上,流浪的人们便开始铺床睡觉了,想在半夜12点警察清理这地方之前睡上几个小时。
其中一些人看上去非常机灵,我觉得不止一个人拿眼睛盯过我和我那口有滑轮的轮船衣箱。
我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多么没有搞头,我怀疑这地方虽然挤满了扒手小偷,但他们寻找的是更大的猎物,而非我。
我穿的是自己唯一的一件西服,是我能买到的最小号的成人服装,一件用深褐色哈利斯呢做的穿破了的衣服,里面套着一件诺福克短外套 ,裤子很大,裤腿堆在双脚下面,皱成一团。
我保存了一张那个时候的照片,当时我的一只脚踏在一口有我一半高的板条箱上,一只胳膊放在膝盖上,这是我能摆出的唯一姿势,只有此时我的衣服才能绷紧,看起来较为合身。
可是不幸的是,这个姿势也突出了我那对细长、瘦弱的胳膊和腿。
我的手里拿着一根像是什么卷筒的东西(是不是一筒卷起的报纸?),眼睛坚定地盯着相机,非常自信地想展示一个良好、感人的形象,一个体重95磅,年龄21岁,不可等闲视之的年轻人的形象。
我赶紧穿过车站,走到外面。
在那儿我看见了轿车、的士、路面电车、公共汽车、卖报的小贩、穿流的行人,街对面一家旅馆的门卫正朝着谁挥舞戴着白手套的手。
我真的不相信在我来到这儿之前,这些东西早已在这儿了。
如果问起,我当然会说它们早就存在了,但对此我真的不相信。
我叫了辆的士。
我留给的士司机的印象一定和留给车站小偷们的印象一样,因为他说要先看到我的钱,而且当我告诉他自己要去的地方时,他要求我先预付车费。
。。
纽芬兰旅馆(3)
我去了西15街的一幢很大的公寓楼,是家乡的一位朋友介绍的。
住在里面的人都叫它纽芬兰旅馆,因为很多纽芬兰人住这儿,同时也因为它远远比不上家乡圣约翰斯的那家华丽的同名旅馆。
纽芬兰旅馆是一幢红砖砌成的建筑,包括邻接的两幢7层楼的楼房。
我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除了我付得起房租之外,这里还很方便,因为这儿离第5大街只隔一个街区,步行5分钟就能走到联合广场,那是纽约社会主义者演讲的地方,尤金·德布兹 和索尔斯坦·维布伦 等〃社会主义事业〃的伟人们曾在那儿演讲过,而且我在想,将来有一天人们也会因为斯莫尔伍德在这儿演讲过而缅怀这个地方。
这家旅馆坐落在狭窄、肮脏、迷宫般的街道当中,街两旁都是仓库和破败的办公楼,因此几乎终日不见阳光。
这个街区的一边是格林威治村,另一边与上第5大街富人区毗邻。
不久,我便养成了周日下午在这儿带着鄙夷的神情散步的习惯。
可我就是鼓不起勇气去《召唤》报社。
我梦想自己是第二个约翰·里德,写了第二本《震撼世界的十日》,可一想到要去他曾经为之工作过的报社谋职,我就畏缩不前。
我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只是在海外转了个圈又荒唐地返回纽芬兰,相比之下,我父亲那次众人皆知的短暂逗留倒好像是个巨大的成功。
每天早晨醒来时,我感到焦虑、压抑。
这家旅馆像是某种成直角设计的户内社区,仿佛是哪个外港的全体人口被重新安置在了纽约,如今住进了这么一幢建筑。
每层楼面就像是个街区,每层楼面上的每条走廊就像是条街道。
走廊上,楼梯上,门厅里,总有人三五成群地闲逛。
从早上8点到半夜,大多数人都敞开自己的房门,表示他们愿意接待访客。
即使他们自己出去当访客时,也让房门开着,仿佛他们的脑子从来就没想过有什么东西会丢。
〃嘿,你在这儿!〃我经常听见我的邻居叫道,他拜访别人回来时发现自己房间里有人,那人趁他不在时,在他的房间里随吃随拿。
在人们相互拜访的时候,我始终关着门,大家好像认为我这样做冒怨了他们。
因为没有钱,我很少贸然上街。
晚上我都自己看书,但即便邻居们知道这原因,他们也不认为这不足以解释我的不善交际。
有时候,在经过我住的地方时,他们轻轻叩击我的房门,作为抗议。
有的人由于某种原因,不知道以前的那个名叫克拉尔的房客不再住这儿了,晚上他们随时都会跑来找他,敲我的门,喊他的名字。
〃出来,克拉尔。
〃一个男子叫道,〃开门,你这个狗日的傻瓜,快开门!〃当我告诉他,说他找错了房间,他哈哈大笑,好像唆使人干这事是克拉尔最爱耍的鬼把戏。
有一次,来纽约后第四周的一个夜晚,我回家时,发现自己被一帮男女挤在电梯里,他们正要上楼去参加一个聚会,手里小心翼翼地高举点着的香烟和满杯的禁酒,举过头顶,因此他们没法用双手保持身体的平衡。
那个破电梯每次停止或启动时,他们都要在电梯里东倒西歪。
〃亲爱的,对不起。
〃一个姑娘抱歉地说,她把我挤得紧贴电梯的墙壁,杯子里的东西溅了一部分在我的大衣前襟上。
把禁止喝的酒溅在电梯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身上,这姑娘既感到真诚的懊悔,又有些暗自得意,她不停地道歉,告诉我说要是她的双手不像现在这样举在空中,她会为我把衣服擦干净的。
〃没什么。
〃我说。
有些人手上全是东西,因此只好用嘴叼着香烟,一路斜仰着头,尽可能朝上吐着烟,眼睛眯缝着。
每次,电梯停下,门一开,露出另外一帮狂欢者,大家大声地打着招呼。
〃到了,回头见。
几楼啦?四楼啦?我觉得四楼的人是不会熬到8点以后的。
〃疯狂之中,他们涌出电梯,朝主办聚会那层楼的房客们发出一阵吆喝声,像是一群侵略军或一哄而起的乱民,响应他们的是走廊那头声音更响的狂笑。
我差点被他们裹挟了出去。
接着,门又关上了,我被留在了烟雾腾腾的电梯里,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直到听见背后有个声音。
〃你这一生可曾见过这么多渴望回家,想念老妈,眷念心上人,还没长大的纽芬兰愣头青吗?〃〃菲尔丁!〃我叫道。
我转过身,看见她站在那儿,两只眼睛眯缝着,明显是喝醉了,一支香烟高高地叼在一个嘴角处,好像是在用颧骨抽烟,她懒散地靠着墙,两只手拄着拐杖,像往常一样,那拐杖立在她面前,只是角度倾斜得有点险。
〃斯莫尔伍德!〃她学着我的口气喊道。
看见她我高兴极了,我伸开双臂抱住她,把她的香烟折成了两截,点着的那一截掉在了地上,火花在我俩之间散落,不过她好像没有在意。
等我松开手,她依然那样站着,仿佛没了那根拐杖的帮助,她不敢相信自己能依旧直立。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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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芬兰旅馆(4)
〃我说,〃已经不抱希望了。
你住在哪儿?〃〃就这儿。
〃她回答,〃事实上,好像是住同一层楼,除非你睡屋顶。
〃〃你什么时候到的?〃我问。
〃昨天。
〃她说,〃从那时一直喝到现在。
〃我们真的住在同一层楼,相隔5个房间。
她虽然醉眼惺忪,但依然发现我在局促地环顾四周。
〃斯莫尔伍德,你想捍卫的是谁的名声,我的还是你的?〃菲尔丁问,〃不要担心,这儿我自己能行。
〃她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锁孔,嘴里依旧叼着那截折断的香烟,上面吊着几缕烟丝。
〃等你…等你不这么累的时候,我来看你。
〃我说。
〃没必要等到圣诞节。
〃她说道,好不容易终于打开了门。
〃对不起,斯莫尔伍德。
〃她一边说,一边用拐杖做了个晚安的动作,微微地提起,又颓然地放下。
〃你说得对,等我不这么累的时候我去看你。
〃她走进房间,脸朝下横趴在床上,衣未宽,鞋未脱,双臂张开,拐杖依然捏在手上。
她几乎是当即就睡着了。
我退出房间,把门关上。
8 一次名副其实的人口普
菲尔丁的《纽芬兰简史》
查对于1675年在纽芬兰发生的事情,谴责查理二世是不公正的。
历史学家倘若深入研究,会发现如下事件。
国王命令船队队长通知那些移民,他们可以选择被重新安置去别的殖民地,或者被运回英格兰。
然后,护航船队的指挥官约翰·贝里爵士将随之开展一次人口普查,确定还有多少人仍留在纽芬兰,以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