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 作者:公子欢喜(出书版)-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韩觇闭眼,又是一饮而尽:「善做何解?恶又作何解?」
傅长亭接过酒杯,同样一杯而尽:「善恶相生,有善即有恶。」
「行百年善,为一日恶,何如?」
「杀。」
「积千年德,行一步错,何如?」
「杀。」
「修万年道,起一时念,何如?」
「杀。」
如此实诚的道士,该说他憨直还是偏执?韩觇有些醉了,颤颤伸出手指,隔空点他的眉心:「你、你这木道士……」几分嗤笑,几分喟歎,几分怅然。
傅长亭任由他笑,酒液入口,再辛辣的刺激亦化不开他脸上一分冰寒。酒量浅薄的鬼魅勾著嘴角,眯著双眼,晃著一张通红的面孔,只有一双眼明亮如昔,仿佛落进了天上的星子,亮晃晃的,里头除了一个木讷的傅长亭就再无其他
「如果……如果我为恶了呢?道长会否法外开恩?」半趴在桌上的醉鬼扬起脸,天真发问。
颤抖的手已然握不住酒杯,雨过天青色的杯盏带著残余的酒液,自指间慢慢滑落至桌面上。傅长亭凝望著他右手无名指处空荡荡的残缺,深红色的疤痕因为酒醉越发显得刺目:「不会。」
一语落地,斩钉截铁。
第四章
盛夏多雨,气候阴晴不定。早起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刚过晌午,远远一声闷雷打得日光陡然暗了三分。顷刻,闪电交加,黑云压城。泼天大雨说下就下,任性如同天下间兵权在握的诸侯。
不一会儿,积水成河。顽皮的孩童在娘亲的催促声里一溜烟跑过,踩出水花朵朵。墙根下,今夏刚长成的新绿小草猝不及防被吹得东倒西歪。後院里的银杏挺拔高大,一阵狂风掠过,扫落一地落叶。
杂货铺里,精瘦的兔子精熟稔地在满地杂物间蹦跳来回,一手捧著厚厚的账册,举头一一在各色奇形怪状的货品间点阅:「一五,一十,一十五,二十……咦?那只青铜百雀瓶哪儿去了。山楂,你又乱放东西。」
「不是我,别冤枉好人。」好逸恶劳地狸猫精讨好地偎在韩觇脚下,两爪高举,殷勤地把手中的大碗托到韩觇面前,「主人,吃樱桃,我刚摘的。城东豆腐巷右拐第三家,他家的樱桃树今年长得最好,半年前,我就开始留心了。」
边说边偷偷把爪子伸进碗里抓两个,一股脑塞进嘴里,连梗带核全数吞进肚子里。杏仁蔑视的眼神下,山楂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再过两天,後街李老头院子里的葡萄该熟了。」
「再敢偷吃,我就把你吃了。」账台前特意收拾出了一方空地,搬一把竹椅,韩觇心平气和地看著外头的风雨人间。
鬼魅畏光,平素只能在夜间现身。拜这场大雨所赐,他难得能走出内室,好好看一眼这久违的凡间烟火。
屋外的雷雨下得浩大,雷声震耳,暴雨瓢泼。贪嘴的狸猫恋恋不舍地嚼著手里的樱桃梗,眼望门外:「咦,这不是那位道长吗?」
他手指巷口,韩觇放眼瞧去,道道雨帘里,打著伞缓步而来的道者在狼狈奔窜的行人中分外醒目。古旧的油纸伞,握著伞柄的修长手指,被风撩起衣角的道袍上镶著苍蓝色的滚边。风雨交加,他从滚滚浊世里缓缓而来,杏黄的油纸伞下,一张无风无浪无喜怒的英挺面孔,眉间眼下不起一丝波澜。
「啧啧……都说妖怪是没人味儿的。比起咱们来,这位道长瞧著更不像人。」手中的樱桃梗掉落在地,山楂毫不在意,一径摇头感歎。
他原本就不是人。韩觇听了,嗤笑不已:「他是真君下凡,立志荡浊除秽,扫尽天下妖邪的。背上宝剑名曰幽明,乃终南至宝。相传当年为伏虎真人所铸,斩得魔君,杀得鬼王,甚至,可以诛仙。终南上下奉为镇派秘宝,非掌教谕令不得轻取妄动。这样的人,岂是俗世里那些口称慈悲的寻常出家人可以相提并论?」
冒雨而来的道者不紧不慢在杂货铺正对面的窄檐下站定,鬼魅明赞暗讽的话语刚好听得明白。傅长亭神色不动,举著伞,隔著雨幕,静静听他议论。
韩觇毫不顾忌,勾唇冲他一笑:「我说得可有错?」
木道士端著脸,不动怒,不发笑,声调不高不低,语气不咸不淡:「公子谬赞。」话语是谦虚的,却偏偏听不到半分谦恭。
雨水哗哗,盖住了前後四邻关门闭户的杂声,掩住了街边墙下汇流成河的潺潺水声,将店内店外一坐一立的两人隔绝在了一个水汽氤氲的世界,耳边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店里的鬼魅目光泠泠,直视著店外白衣的道者。傅长亭在风里站得挺拔,如同终南山颠积雪满枝却不改傲骨的青松。垂及膝盖的宽大衣袖时不时被风吹起。衣袂飘摇,韩觇瞥见,他腰间还系著他送他的坠饰。一丝不苟的木道士。鬼魅心说。
雨水顺著房檐接连落下,打在伞上,落在鞋边,却半分不曾沾染他如墨的发。仿佛周身上下都被结界严密守护,一路逆风而来,道者的衣袍上却不见半点湿痕。
「好一身天罡正气,刀枪如入,百毒不侵。」韩觇由衷赞歎,清亮透彻的眼中隐隐绰绰泛起一线思绪,「你师父金云子在你这个年纪时,只怕也不曾有这般修为。」
天罡正气讲求气韵平稳,沈如山岳,静如止水。修道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五脏六腑俱清,七情六欲全消。至情至性,至真至纯,方成大道。
「寻常弟子修炼十数年,能略悟一二者,已是翘楚。听说,你师父下山後云游四方,历经人世悲喜离合跌宕坎坷,四十岁重返终南,闭关十载,终成大道。在终南派中,实属百年不遇的奇才。呵……他从来就是奇才,终南上下,谁不知他天资过人。」
雨水叮咚,敲著屋顶的黛瓦,打著院中的芭蕉。急促处峰聚山涌,天地激荡。舒缓处细细咽咽,润物无声。恰似他自以为早已忘却的前尘过往。
终南山颠渺如云海的白雾,三清殿上终年不散的香烟,严冬清早栖霞峰上忘我练剑的少年。腾跃翻转,如蛟龙,如翩鸿,他挽剑如花,团团剑花盛开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绽放在静默无声的群山前,倒映在他偷偷窥视的双眸里。
同样是少年子弟,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振臂一呼,得万千宠爱。他却只是寻常,天资寻常,悟性寻常,际遇寻常,寻寻常常做一个世外的修道人,终极一生就这般寻常下去。一如他们早已被注定的结局,金云子会是羽化飞升,而他只能是寿终正寝。
可是师兄不这麽想。
「总有一日,我也会如他一般立於众生之巅。」握拳起誓的师兄眼中异光闪烁,完全不见了平日里的宽厚温和。
他怔怔地看,目光失措,忽然间不知该看向哪一方。
彼时,你我皆年少,不知凡世流离,不知天地险恶,不知人心易变。
种种变故後,如今,雪中练剑的少年成了一代宗师,握拳立誓的师兄果真名震天下,唯有他,依然还是怔怔的,失措的目光不知该看向谁。
「阁下是终南故人?」久久不说话的道士开口发问。
陷入回忆里的鬼魅侧耳聆听著雨声,诡笑著把问题又抛还给他:「你猜。」
傅长亭的脸色立时又阴了。这个道士太较真,不容许心头有半点疑惑。
天色却放晴了,屋外又响起孩童呼朋结伴的嬉闹声。门下的古旧铜铃被风吹送著,发出低沈的铃音。
施施然起身,从账台上取过早已凉透的茶,韩觇转身向内,掀开门帘,再度迈步走入那间昏暗不清的暗室:「若是将来重回终南,可以去问问你师父,那只紫金香炉可追回来了?」
粗瓷的茶盏被紧紧捂在手心里,世情再冷也冷不过无心无影的鬼。在鬼魅手中,无论什麽都是温暖的。
背对著傅长亭的韩觇看不见道者脸上的端肃。须臾之间,傅长亭的眼中闪过无数心绪,疑惑、茫然、无解……最後混到一处,成了沈思。
今夏第三场雷雨过後,张铁匠家六岁的儿子不见了。又过几日,陈秀才家刚过五岁的女儿也忽然在家中消失。方安定了一阵,曲江城内再起风云。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又是一片萧条。
这样的日子里,傅长亭常常会站在杂货铺前观望一阵。寡言的道士不说话不进门,直愣愣在对面人家的房檐下立定,有时一站就是大半天,有时刚瞥见了身影,再回头却又不见。房檐太低,眼看就要压上他高高的发冠,心高气傲的道士难得半垂下头,看向杂货铺内的目光却还是冷冽的,似探究,似打量,似观察,穿透了堆砌如山的杂乱货物,直直落向那道挡在内室门前的厚重门帘上。
「主人,那位道长又来了。」山楂每每都要凑到帘边通报一声。
「随他去。」端坐在一室暧昧晦暗的光线里,韩觇答得冷淡,「看久了,他自然会走。」
一天又一天,却总见他日日雷打不动地来,无论三伏酷暑,无论暴雨如注。一丝不苟将衣扣扣到下巴尖的道士,背著长剑,抿著嘴唇,木桩子一般戳在那儿,无欲无情的面孔上看不出半点来意,静静地、细细地,看著这杂货铺里的人与物,仿佛百看不厌。
主仆三人的日子过得简单,天明开张,日落打烊。生意不咸不淡,隔三差五有人好奇地摸进店里询问一阵,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当家看店的两只妖精也不灰心,勤勤恳恳把架上的货物搬出来擦拭一遍,又再小心翼翼放回去。兔子吝啬而贪婪,擦拭器皿的时候总不忘拿抹布把自己的大门牙也仔细擦擦。狸猫懒惰而好吃,总在兔子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趴在账台上吃著糕点装肚子疼。
小店门边攀著一枝从墙缝里长出的牵牛花,粉紫色的小花开了大半,羞答答缠在左边门框正中央。门槛下世不知名的杂草,长著三瓣心形的叶子,开著浅粉色的小花。巷中寂静时,傅长亭能清晰地听见店中两只妖怪的对话,杏仁垂涎著货架最顶层柚木盒子中的金烛台,山楂思念著清早沈在井中的大西瓜。
隐藏在人世中的妖怪,却过著比凡人更简单的生活。
一天之中,韩觇很少出现在店堂里。黄昏的时候,他会走出暗室,坐在账台後翻一翻那本厚厚的账册。微微侧过头,向站在房外的傅长亭望一眼,眼神里没有惊讶也不存疑问,淡淡一眼瞟过,恍若是在看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下雨时,他常坐在那把老得快散架的竹椅上,椅子「吱吱嘎嘎」的呻吟和著错落的雨声,闲散地看山楂和杏仁整理货品。一扇门板那麽大的铺子,不知到底藏了多少奇珍异宝,累得兔子和狸猫天天爬上跃下清理,却还有许许多多擦不完的花瓶,装不完的木匣。
「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口气不容置疑,闭眼午睡的韩觇对杏仁道。
兔子精的手顿时抖了,站在高高的木梯上,紧紧抓著手中的铜镜:「主人,我没有……」
「放回去,否则掰了你的牙。」
「我真的没有……」
一旁的山楂不耐烦地晃了晃梯子:「赶紧拿出来,连我都瞧见了。」
磨磨蹭蹭地,杏仁从袖子里那出了一个描著金漆的小木盒。
「另一个。」始终闭著眼,靠坐在竹椅上的鬼魅惬意地享受雨水带来的清凉。
另一只袖子里藏著一个虾须金环。
「腰带。」
杏仁的脸整个都皱了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腰带里掏出一个玉带钩:「真的没有了。」
韩觇只留给他一张冷得刺骨的侧脸:「山楂,把他的金牙掰了。」
「主人饶命!还有!还有!」哆哆嗦嗦地脱下鞋,杏仁眼中含著泪,从鞋里挖出两个大小不一的银疙瘩,「我喜欢亮晶晶的……忍不住就……」
「再有下次……」打断他的话,韩觇睁开眼,视线正对著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