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 作者:公子欢喜(出书版)-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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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一丝不苟,袖长过膝,道冠高耸,扣子一路扣到下巴尖。他不嫌热,直挺挺站在大太阳底下,颇有兴趣地看著眼前焦虑的兔子精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急得满头热汗。
「谁知道那道士住哪间房?他若要收我,我可怎麽办……唉唉,都怪山楂!好好的,想吃什麽白糖糕。噎死算了!」拉起袖子,仔仔细细地把两颗金色的大门牙再擦一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背脊上阴嗖嗖的,凉得渗人。杏仁不安地回头,「妈呀……」
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在门槛便。枯瘦如柴的兔子精举起手,紧紧护卫著自己的宝贝门牙:「你、你、你……」
「你家主人找我?」听到了他方才的自言自语,傅长亭问道。但凡妖魔鬼怪见了他,都是这般反应。傅长亭已经习以为常。除了那个人……韩觇,好像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畏惧,哪怕雷动九天,哪怕剑抵喉头。或是放肆大笑,或是冷冷瞪视,或慷慨陈词,或兀自低语,斯文的,偏激的,愁肠百结的,那人有截然不同的无数表情,却从未显露过害怕。
「我、我、我……」面如土色的妖精挣扎著想要站起来,却怎麽也无法如愿。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拽出一根用丝绳编结的坠饰,颤颤举到傅长亭眼前,「我家主人让我来转交这个。」
是一个玉坠,碧玉雕刻的荷叶栩栩如生,粉荷半开,叶上蹲一只小小的蟾蜍。做工细致,雕琢静美,不似普通凡间之物。
「是一对的。这家的小公子有一个,这个是、是那孩子的。」见傅长亭出神凝视,杏仁略松了一口气,「主人说,好歹留个挂念。」
长舒一口气,终於把主人交代的做完了。杏仁狼狈起身,不等傅长亭开口,撒开脚丫子,连蹦带跳,立时跑得无影无踪。
道者怔怔站在原地,思索良久,低下头,郑重将它系於腰间。荷叶模样的坠子在阳光下熠熠闪著微光,微小却直入心底,像极了那孩子的眼神,那夜韩觇手中由竹箫幻化而成的小蟾蜍精的眼神。
对谁都笑脸相迎的卖货郎果然许久不见踪影,邻家细心的婶娘拉著秦兰溪絮絮念叨,那个来回於京城与营州之间的年轻步贩也有些日子不见了:「外头太乱,大家都不敢出门了。」
好脾气的王侯有的是耐心与她闲话家常。快人快语的女子利索地磕著瓜子,声调响亮:「哎呀,别看卖了这麽多年布,才十九呢!什麽都好,就是脸上有颗大黑痣,破了面相。得亏是个男的,若是女子,嫁人就难了。呵呵呵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呐。这样的年景,大家都一样,能过得去就好,凑和著过吧。哪天老天爷开眼了,不打仗了,就过得舒坦了。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等到那天了。」
秦兰溪笑著起身为她沏茶:「婶娘年轻著呢。」
趁她不留神,回头往这瞟一眼,一挤眉,一弄眼,顽皮一笑。
客栈的生意还是不好,偌大的店堂里稀疏坐了几个歇脚的客人。夕阳西下,笼罩了一整天的闷热暑气终於被风吹散,习习凉风从门前吹过,为店内带来一丝清凉。
赫连锋笑著对他扮个鬼脸,一来一去的眼神中有傅长亭看不明白的默契。百战百胜的大将军与琅琊王是自小的青梅竹马。从九岁那年,秦兰溪在街边捡回饿得奄奄一息的赫连锋起,赫连锋就成了秦兰溪的影子。朝夕相处,同食同寝,名为主仆,实为知交。即便战场之上,百步之内,有秦兰溪便必有赫连锋。好事之徒甚至一度流传,他们是共用一顶大帐的。
流言蜚语里,他们却听而不闻。拉手,扶肩,种种亲昵举动一概旁若无人。
「他们说,本王是要为天下人而活的。其实,比起天下,本王更想做一做自己。」临行前,秦兰溪如此对傅长亭说道,语调轻快,笑意盈盈,「或许不出三五年,神州一统,天下归心。天下人都不必再受离乱之苦惬意生活。只是,秦兰溪却再不是秦兰溪。」
素来明亮的眼眸有那麽一瞬间变得黯淡,一刹之後,却又盛满笑意:「但是,无论如何,赫连会在我身边,对吗?道长你能掐会算,为本王起一卦如何?」
傅长亭匆匆避开了他的眼:「天机不可泄露。」
「道长?长亭?」
倏然回神,傅长亭身形一顿,茫茫然抬眼:「嗯?」
赫连锋按著腰中长刀,话语迟疑:「怎麽了?从来不见你恍神。」
「没事。」
驰名天下的百胜将军有一张与魁梧身材相衬的刚毅脸庞,经年习武加之多年征战,眉心一紧便不怒自威,同秦兰溪的亲切圆润相比,更显威仪:「月色正好。道长,你我二人切磋一番如何?」
傅长亭举头望窗外,日已西沈,明月当空:「不了。贫道要出门一趟。」
赫连锋神色疑惑,傅长亭不再多言,抬手将杯中茶水饮尽,整顿衣冠,飘然而去。
霖湖两岸垂柳依依,柳堤外群山巍峨,连绵起伏。湖光山色掩映,一轮明月皎皎。
烟柳旁,石亭下,不闻莺啼,不闻虫鸣,不闻那夜呜咽如泣的箫声。傅长亭站在亭中,面朝湖水,背手而立。韩觇并未出现,孤身而来的道者神色端静,负著长剑一心一意地等。下意识间,他总觉得,他会来。
来的却不是他。
「长夜漫漫,寂寞无边。莫要辜负这良辰美景,就让奴家为道长献舞一曲,共度今宵。」娇脆悦耳的声音来自湖底。
涟漪一圈圈荡开,平静的水面波澜迭起。水花翻溅,身著玫红纱裙的女子轻风一般嫋嫋从水中行来,裙裾如波,踏水无痕。
「好俊俏的道长。」走到近处,她掩嘴娇笑,黛眉红唇,颊泛朝霞,一双桃花眼媚眼如丝,额中央的鲜红花钿妖异如许,「奴家离姬,见过真君。」
飘飘然下拜,似弱柳扶风,似雨润荷花。
傅长亭双眉微蹙,视线昂然扬起,无视牡丹般鲜豔的她:「退下!」
修炼五百载的鲤鱼精,纵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貌,亦难保有一肚子奸如蛇蝎的狠毒心肠。
「真是个无情的人。」她霎时变得委屈,美目中泪水盈盈。大著胆子再走一步,月光直白,照出抹胸下半露的酥胸,柔若无骨的玉手水草般攀来,牵住他的袖摆,「好人,你为何都不看我一眼?」
媚声入骨,馥郁的香气随著她的贴近扑鼻而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钻进心底,燎起无垠欲火。傅长亭目光更冷,神色一凛,挥袖怒喝:「放肆!」
声如洪锺,震破她的魔音贯耳,袖风激荡,一股劲气直往她面上打去。
「啊呀──」离姬惨呼一声,急急朝脸上捂去,颊上已是血如泉涌。顾不得疼痛,她只心痛自己的如花容颜,「你这狠心的道士!」
天罡正气环身游走,傅长亭脸色森冷,掌间一团杀气,毫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妖孽,你害过多少人命?」
「怕是你数也数不清。」离姬尚未作答,柳林中忽来一阵轻笑,韩觇缓步而出。看了许久的热闹,鬼魅笑得促狭,「好一位清心寡欲的修道人,美色当前,岿然不动。」
不理会他的调笑,傅长亭轻哼一声,偏过脸,又是下巴高抬的冷淡模样。
韩觇摇一摇头,走至湖边,脚步微抬,竟也是踏浪无痕:「可惜了我们的离姬姐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轮不上你来插嘴!」挥手打开他伸来的手,离姬咬牙切齿。
「是吗?」湖水翻滚,他缓缓俯下身,有一副温润嗓音的鬼魅状似温柔地将她受伤的脸庞捧起,爱怜地观瞧。贴在离姬耳边,韩觇字字句句说得清晰,「他不是你招惹得起的人。你该感谢贫道今夜对你的救命之恩,离、姬、姐、姐。」
「你!」生生咬碎一口银牙,豔丽的女子气得眼角泛红,「凭你也敢对我如此说话!」
「为何不敢?」转头示意她去看亭中的道者,傅长亭面无表情,淡然地看著水面上的一鬼一妖。体贴地替她擦去颊边的血迹,韩觇直起腰,掏出绢帕,擦拭自己的手指,「死心吧。在他眼里,纵你貌若婵娟,也与白骨无异。或许,白骨比你更讨喜,至少不会香得这般冲鼻。」
看似关怀的话语,实则句句暗藏讥讽。离姬怒然瞪视:「你居然对此对我?」
「道长,我说得可有道理?」不屑与气急败坏的女子计较,韩觇徐徐回头,笑问著傅长亭。
如许纯粹的一张笑脸,夺了月光,盖了星芒,只唇边一丝淡笑,只眼中一缕慧黠,就把千般媚色比作了尘土。
傅长亭失了言语,口中唇舌都被他含笑的眼缚住了,脑海中空茫茫一片,失措的视线怔怔停留在湖面。及至多年之後,已身为终南掌教的傅长亭在望著京城临安殿後的太平湖时,依然会不由自主想起今时今日的此时此景,湖面上眼如弯月的鬼魅,湖面下淡淡浅笑的韩觇,清波如许,他挑著眼角,一派欢愉地冲他笑。
杂货铺的後边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没有花草,不设山石,更不见幽冥鬼气,血迹斑驳。这鬼住得简陋,店後狭小无光的内室,推开内室仅有的一扇格窗,就能望见院中高大的银杏。银杏树下摆了一张四方石桌,桌边几个圆石矮墩。除却脚下没有湖水湛蓝,活脱脱就是霖湖边的石亭内的布置。
他喜欢霖湖。傅长亭暗暗猜测。
「山楂喜欢吃这树结的白果。」韩觇不以为意地向傅长亭解释。
对坐的道士天生不会笑,略略点一点头就算是答话。
韩觇不在意他的回应,自顾自为自己斟上酒。傅长亭的脸瞬间就有些阴沈。
「道长去湖边是为了等我?」
「是。」
「为何?」
双唇不自觉抿作一线,傅长亭从腰间摘下坠饰递到他眼前。韩觇了然,眸中隐隐显出一丝得意,喃喃道:「想不到道长当真会收下。」
「为什麽?」他紧紧盯著他,不愿放过他眼中一丝一毫的心绪。
韩觇淡淡回望他:「於我是个牵挂,於你是个告诫。告诫你莫要错杀无辜。」
别有心机的鬼,时时不忘敲打他冷硬如铁的心。
「告诫……」垂首低低自语,傅长亭心中说不出是恼怒还是迷惘,五味杂陈。突然出手,劈手从韩觇手中把酒壶抢过,满满一杯直入喉头,激起一阵辛辣快意。
韩觇笑道:「道长,你破戒了。」
相较於他颊边的酡红,道者眼中却连一丝迷离都不曾有:「方才听你自称贫道。道长,你也破戒了。」
怪道初见时他作道士打扮。不知为何,只问作孽不问过往的伏魔道者有些好奇他的来历,为了什麽身故为鬼,又为了什麽执著人间?
「呵……」学著他的样子把酒壶夺过,韩觇昂头,酒做一线,一线入喉,立时面泛桃花。他的唇齿却还清楚,「那麽道长可愿听从我的告诫?」
傅长亭坐得端正,双目炯炯,一瞬不瞬直视他的脸。俊朗出众的面孔,上得金殿是龙章凤质的栋梁才,出得朝堂是颠倒众生的风流子。哪怕穷途潦倒,走投无路,一袭布衣依旧盖不住通身的翩翩风采。偏生他固执,不愿逢迎,不甘屈从,非要把「正经俨然」四个大字清清楚楚写在脸上才罢休。说话也是刻板,一五一十,坦荡直白:「降妖伏魔乃是正道之基,如你所言,妖或有善。可是,若有恶行,贫道绝不姑息。」
他说得太严肃,一字一字,如金造铁铸,掷地有声。韩觇举止酒壶,直愣愣呆呆看他。傅长亭不见半分回避,腰杆笔直,端坐如锺。这是他思虑许久的答案,妖要收,鬼要捉,但凡作恶,绝不容情。
韩觇闭眼,又是一饮而尽:「善做何解?恶又作何解?」
傅长亭接过酒杯,同样一杯而尽:「善恶相生,有善即有恶。」
「行百年善,为一日恶,何如?」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