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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鬼嫁 作者:公子欢喜(出书版)-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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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觇弯下眼,笑容苦涩:「凡人有三魂六魄。肉体虽逝,但魂魄不散。故而七七四十九天内,仍可驻留人间陪伴亲人。妖是没有的,死即是死,灰飞烟灭,不复再生。」
看他弯腰将竹箫拾起,傅长亭发现,他的右手是缺了一指的,无名指处空空荡荡,好似被人齐根斩去。难怪他的箫声时断时续,曲不成调。
夜风将霖湖边的绿柳温柔拂过,长长的柳枝缀满新叶,婀娜如舞姬,在夜空下舒展摇曳。
「你怎麽知道这些?」目光炯炯,不为妖孽的义举动容,不被鬼魅的煽情迷惑,傅长亭出声质问。
「这城中没有我不知道的事。」韩觇迅捷答道,脸上泛起一丝嘲讽,他眸光深沈,「就如我知道,琅琊王与道长为何会来曲江城一样。」
傅长亭周身一紧。无视他眼中的寒意,笑容奸猾的鬼魅慢悠悠举起酒壶,把空杯斟满:「也如同那晚,西城门下,我知道你就在树下一样。」
水红色的唇得意地翘起,弯弯的弧度与天上的月牙无异。韩觇冲傅长亭眨了眨眼,言语间掩饰不住的兴味:「因为我看见了。那天一早,在下就在城门下恭候大驾。」
看见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士黑著脸被友人一步三回头地硬拽过来;看见你左顾右盼最後一步一挪站到树下;看见你施法隐身前还不忘小心翼翼四下张望一番;看见无人留意时,你冰冻住的唇边春风化雨般挂起一点点无法察觉的笑。原来,这木头道士不是木头一根。
「你!」傅长亭气急,端正俨然的面孔瞬间涨成紫红,「妖孽!」
韩觇气定神闲喝著酒,煞有介事地摇头。金云子当真不会教徒弟。做事一板一眼便罢,说话也是笨拙,翻来覆去不是妖孽就是孽障,听得叫人耳朵起茧子。好端端的真君托世,却叫他整天关在山上,都关傻了。
「可恶!」那头气得就要去拔背後的长剑,手掌一翻,雷火跃动。
韩觇慌忙暗自戒备,几次三番与他动手,著实伤得不轻。意料中的雷电交加却迟迟未现。道者阴著脸,胸膛起伏,眼眸中冰雪飘飞,紧紧握著剑柄却终究未将长剑拔出。什麽都没说,他只深深地望了韩觇一眼,扭过头,默默拂袖而去。
这人……韩觇讶异,僵在原地呆呆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终南一派自上而下推崇备至的得意门徒,背影挺直仿佛山前的青松,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被月光拖出一道凌厉又不失庄重的剪影。
「傅、长、亭……」现下他是传闻中紫阳真君转世,降妖邪,济苍生的道者。未来,他会成终南一派甚至天下道家一脉的掌教,辅佐君王庇佑黎民的国师。这一生,傅长亭三字注定和魑魅魍魉相连。
一字一字将这个名字念在口中反复咀嚼,韩觇昂首将杯中残酒饮尽。酒如愁肠,品出无限滋味。

走出几步,忍不住再回头,傅长亭停下脚步,转身遥望。石亭里出言不逊的鬼喝罢酒,正俯身将脚边的事物拾起。几张拙劣的画,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片,半个未完成的风筝,一套用泥土捏成的杯盘碗碟……都是小孩子的玩物。不日之前,傅长亭曾在客栈内院见过。
他动作缓慢而轻柔,一件一件握在手中细细抚过,方才抛入湖里。潮起潮落,顷刻间,湖水就将一切吞噬覆盖。傅长亭的视线穿过垂柳,凝在了韩觇脸上。
鬼,可以是凶残无情的,也可以是幽怨哀婉的,亦能是妖媚恶俗的,千变万化,众生有千般念,鬼众便有万般化。可唯独有一样不该,鬼不该是悲天悯人的。那样悲悯怜爱的表情不该是鬼,傅长亭只在一处见过,那年早课,偶尔抬头,香烟缭绕间,三清殿上的天尊便是如此面容。

距离霖湖不远,是一片蛛网般交错纵横的小巷。巷子曲折,有的仅走出几步就到了尽头,有的摸著墙根迂回往前,无穷无尽,山穷水尽之时总有柳暗花明。
小到没有名字的巷陌尽头有一家不起眼的旧货铺。铺面仅有一扇门板那麽大,店招被门前屋後密密麻麻的酒帘遮住了,店内终年只见得一寸光照。这家铺子的主人看来对生意并不尽心,黑洞洞的店铺里横七竖八堆满各色杂物,也不清到底有些什麽名堂,黑泱泱的物件自老旧的木柜顶上一直倾泻到了地上,叫想要进店的客人们连个落脚之处都找不见。
此时恰是正午,豔阳当空,暑气四散。小店安安静静地缩在旁人家的阴影里,无声无息,从里至外透著一股冷清。傅长亭顶著头顶的炎炎夏日在对街站了半天,始终未见店中有过一位客人。
倒是店里的夥计十分勤快,一手抹布,一手鸡毛掸子,从清早开张起就一刻不停地在杂乱无序的货品间来回穿梭,擦擦这个,掸掸那个,忙活了大半天,还兢兢业业地抱著一套镀金的波斯酒气卖力哈气。那是一个十分瘦削的中年人,个子高高,瘦得一身土黄长衫挂在身上好似大麻袋一样。最打眼的还是那两颗豁在唇外的大门牙,是金的,与光洁!亮的酒杯交相辉映。火眼金睛的道者一眼看穿了他的本形,这是一只兔子精。傅长亭记得,韩觇叫他杏仁。
「又让我一个人干活……哼哼……尽知道欺负我。告诉你们,被逼急了,兔子也是会咬人的……」一边干活,一边不满地哼哼唧唧唠叨,杏仁看了看手中已然纤尘不染的酒壶,手指头贴著微凉的壶身小心摸了摸,再哈一口气,用布头擦擦。年代古旧的器具新得好似刚从金匠手里刻完最後一道花纹。杏仁很满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酒壶都能当镜子使了,照出兔子的大金牙,照出背後摇摇欲坠的大木柜,照出门边腰悬收妖囊的冷脸道士。
「妈呀──」一声尖叫,一个颤抖,酒壶往地上跌,装上一只翡翠玉碟,碟子竖起小半个身,碰上边上歪斜的铜瓶。
「叮当!!啷!铿锵!」鸡飞狗跳。
「吵什麽?没看见我正睡觉吗?再吵,我就去告诉主人,掰了你那两颗宝贝门牙!」账台後慢吞吞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头顶中央秃了一大片,肉滚滚的肚子卡在账台与墙壁之间出不来。没好气地训斥一声,狸猫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发现,门前还有人,「好哇!杏仁,我要去告诉主人,你居然不招呼客人!这位客官,想要什麽……妈呀!」
又一声尖叫。
「怎麽了?山楂你闹什麽?又皮痒了吗?」挡在厚厚门帘後的内室里传来不耐烦的数落声。
傅长亭朝里看了一眼,撩袍跨进店内。极瘦的兔子僵在原地,两眼翻著翻著,眼看就要翻过去。「咕噜──」浑身发抖的狸猫小心地咽下一口口水,背脊紧紧贴著墙面,好似这样就能让长满肥肉的肚子看起来能小一些。
「怎麽不说话?杏仁、杏仁!你们两个搞什麽鬼?」许久不闻回答,内室中的韩觇有些急切。
「主……人……」山楂口气虚弱。那个可怕的道士,他、他、他,他走过来了、走过来了啊!
傅长亭站到账台边,还是那张看不见表情的刻板面孔,发冠端正,飞眉入鬓,周身上下仿佛刀削斧裁,棱角分明,难见一丝圆润之气。
他徐徐抬手,手掌心里是一个圆圆的小瓷瓶。轻轻在账台上放下,傅长亭双唇紧闭,转身离去。

瓷瓶上温温的,应该被他握了很久,以至於如今把玩还能感受到几许残留的温度。拔开瓶塞,浓郁的药香在光线暗淡的斗室之中弥漫,清凉的回味让人想起终南山巅经年不散的雾气,甚至还能闻见三清殿上上好香烛点燃後散发的淡淡檀香。终南一脉惯用的上药,有化瘀血,续断骨,生肌肉之奇效。甚至,能医雷火之创。
韩觇失笑:「这个木道士……」
「你在打什麽鬼主意?」一阵阴风,韩觇眼前一暗,嘶哑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师兄。」虽然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般面目的他,韩觇却仍旧止不住心中发慌。手指一拨,迅速地将瓷瓶藏入袖中。
「哼!」从头到脚都用重重黑纱严密包裹的人影,依稀只能从高大的轮廓与暗沈的嗓音中辨别出这是一个男子,「几日不见,小师弟你的胆子似乎大了不少。」
慌忙垂首,韩觇屏息答道:「韩觇不敢。」
「最好是不敢……」话尾被刻意拉长,重重黑纱後,一双赤红的眼睛隐约可见。
韩觇赶忙再度将头低下。黑纱「窸窣」滑动,每一次轻响都叫人毛骨悚然:「血阵如何了?」
「一切如常。」
「那就好。帝星现世?紫阳真君?哈哈哈哈哈……那又能如何?谋事在人,一旦血阵功成,天又能奈我何?」仿佛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三界俱都匍匐脚下的情景,黑影尖声大笑。
韩觇望著他扭曲的身形,只觉苦涩不堪:「师兄……」
「做好我让你做的事!」还未出口的劝说换来对方毫不留情的叱责。黑影猛地逼近,刻意放柔的语气将一双如血的眼瞳映衬得更为恐怖,「小师弟,从小你最听话。乖乖守著这里,别妄想那些不可能的东西,那只会害了你自己。」
「我没有。」睁大眼,韩觇坦然对上他的逼视。
「呵呵呵呵……」一阵粗嘎的笑声,如来时的突然,眼前蓦然一亮,那挟满死气的黑影已无影无踪。
仿佛历经一场鏖战,韩觇无力地扶著椅背坐下,四肢几近虚脱。袖间的瓷瓶顺著手腕,再度滑落到他的掌中,触手坚硬冰凉,已不复方才的暖意。


夏日炎炎,正午骄阳似火。毒辣的阳光迫得枝头的知了奋力嘶吼。路边行人寥寥,酷热下的曲江城满眼尽是惨白日光。
这时节,天不惜人,人如草芥。吴楚两国交战,钦天城下一役,死伤数万。鲁靖王又发兵坝东;嘉南王之子兰洵袭了位,卧薪尝胆休养了数载,而今兵强马壮,蠢蠢欲动;前方战事激烈,琅琊军急报频频,催促著秦兰溪早回封地。
茶馆里的人们在议论,一连数日,不曾见得那个走街窜巷的卖货郎,定是被抓壮丁的带走了。烽火狼烟之地,总听得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却又有几人能凯旋而归?
酒楼之上的卖唱艺人敲著牙板,敛眉低诉:「兴,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
秦兰溪被说动了心事,收起扇子,连连摇头:「甘做驿边草,莫为乱世人。」眉间眼下,万般的不忍。
赫连锋轻轻握住他的手:「等我们取下营州,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心头猛然跳出韩觇激昂的话语,当今这烽火乱世是因谁而起,是谁铸就?鬼耶?妖耶?魔耶?还是……人?
傅长亭默默不语,手捧茶盅,面容沈静,端重肃穆的面孔看不见半点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模样。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恰好瞥见楼下急急奔过的高瘦身影。这不是……
霍然起身,道者恍若被冰封住般的漠然面容上,不自觉透出一分玩味。

年迈的掌柜坐在账台後昏昏欲睡。店门外门可罗雀,店堂内空无一人。老旧的桌椅板凳静默地摆在原地,感受著光阴的缓缓流逝。
门边悄悄探出一张尖瘦的脸。土黄色的身影趴在客栈外,身体紧紧贴著墙,正竭尽全力想要把自己藏进墙根下那细细一线的阴影里:「这可让我怎麽找?」
杏仁很苦恼:「这大热的天……唉唉,主人尽知道为难人。」
一心窥视店内情形的妖怪不曾察觉,地上的影子不知不觉添了一个。傅长亭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後。生性古板的道士,即使下了山也不曾起过一丝一毫离经叛道的念头,酷热之下,依旧将一身密不透风的道袍穿得一丝不苟,袖长过膝,道冠高耸,扣子一路扣到下巴尖。他不嫌热,直挺挺站在大太阳底下,颇有兴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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