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 作者:公子欢喜(出书版)-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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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他为何而来?你又为何会在这里?正邪不两立,魔道不相容。想想你做了什麽,再想想当年终南派对我们做了什麽。被赶尽杀绝的滋味,你忘了吗?」
指尖不能遏制地颤抖起来,杯中的酒液终究还是洒在了手背上,冰凉的,就如同刚刚吃下肚的冰西瓜,激起周身一阵战栗。
「师兄……」韩觇虚弱地开口。那是错的,当年的一切,错在我们。满心的惶恐却将要说出口的话语全数吞没。
「住口!」他突然靠近,枯骨般的手指沿著韩觇的手背蛇一般游移,而後,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腕间正缠著傅长亭送的珠链,「终南的东西?」
突兀地,又是一阵大笑,笑声粗嘎,宛如钝刀,一遍又一遍凌迟著鬼魅的心:「他把这个给你?让你修行得道?叫你轮回转世?哈哈哈哈哈哈……他喜欢你?真心的?还是,只是为了探查血阵?你知道,他每天都去湖边吗?」
余光处瞟见墙头有一道红影,绝丽的女子状似无辜地坐在墙上,对他嫣然一笑。韩觇觉得,腕间寒冷的触感正一步步渗进骨子里:「我不知道」
「不是你先引他去那儿的吗?」血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妖异地闪烁著,黑影用力捏著他的手腕,腕上的珠子被积压著,几乎快要嵌进他苍白的皮肉里,「别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里。你想让他破阵,匡扶帝星,拯救苍生?即使,你会魂飞魄散……呵呵呵呵……这算什麽?将功赎罪?浪子回头?想再回终南继续做你的终南弟子?被我说中了吗,小师弟?」
「韩觇、韩觇不敢。」痛得几乎说不出话,韩觇咬著牙,青白色的面孔几乎一片死白。
墙上的女子笑得更欢,捂著嘴角,猫一般舒服地把眼眯起,眼角处写满刻毒。
「哼,我料你也不敢。」他靠得更近,手抓著手,黑色的纱巾几乎碰上韩觇的鼻尖。阴冷干涩的气息掠过手背,沿著颤抖的手指一寸寸蔓延而下,他从韩觇手中把空杯抽出,而後,又将自己手中斟满清酒的瓷杯轻柔地塞进他的指间,「乖乖做好你该做的事,别让师兄再为你操心。」
在他手把手地胁迫下,韩觇不得不低头将酒喝下。顿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黑影松开了禁锢,後退一步,站在他面前,微低著头,目光阴鸷:「眼下王爷登顶之日指日可待,若是阵毁了,哼,你以为只你一个一了百了就能蒙混过去吗?」
阴狠的视线突然猛地扫向点著烛光的屋子。正趴在窗下看得起劲的杏仁和山楂立刻缩头,背靠著墙壁,双双吓出一身冷汗。
「韩觇绝无此意!」察觉他的目光落处,韩觇面上一紧,横跨一步,挺身挡在他面前,「师兄,当日我既已答应师兄便绝不反悔。但是,也请师兄别忘了当日对我的承诺。」
强稳住气息,他直视著那双陌生的血瞳,神情肃然却难掩一丝悲戚。
黑影冷哼一声,道:「我自有主张。」
「谢师兄。」他低头,顾不得手腕酸痛,拱手深深一揖。
那黑影却看也不看,径自飘身离去。
红光一闪,离姬也随之消失不见。
夜空中,传来那人沙哑的质问声:「他当真信你吗?」
心中一凛,韩觇举目望去,月色皎皎,星辉点点,几只萤火虫慢慢悠悠从枝头飞过。
手指不听话地抖动著,他哆嗦著再次将酒杯倒满,送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不信。」
第六章
那年寒冬,大学纷飞。看守经阁的师叔应老友之邀,去往昆仑品茶。一时间,经阁无人看顾。几位师尊商议之下,决定由入门满五年的弟子夜夜轮流值守。
终南派的经阁设在映旭峰上的塔楼,远离三清殿及众人聚居之处,须走过一条长长的铁索悬桥方能到达。
他犹记得第一次踏上悬桥时的感受,脚下云海苍茫,绝壁万仞,胸膛里的心不由自主跟著脚下的木板一起晃荡起来。死死抓著铁索,他迟迟不敢再踏出第二步,生怕稍一用力,腐朽的木板就会带著他一起跌落深渊。是师兄回过头,牵著他的手,骗著哄著强拽著,护著他一路从山崖的这头走到那头。
这让其他师兄取笑了他很久。他瞪圆眼,挺直腰杆,两手抱胸,老实不客气地反驳:「别以为我不知道,师父告诉我,你们第一回走那桥时,还尿裤子呢。」一众师兄摸摸鼻子,自此再无二话。
师兄坐在他身旁,揽过他的肩,捏捏他的脸,笑得张狂不可一世:「我的小师弟长大喽!」
冬夜酷寒,众人都不愿顶著风雪去守夜,尤其半路还要经过那座看著就心惊肉跳的悬桥。何况,经阁偏远,漫漫长夜,风急雪狂,谁知道夜里会发生什麽?师兄却表现得颇有兴趣,白日里时常见他站在桥这头摸著下巴对塔楼若有所思。
旁人见势,争先恐後要把这苦差推给他。他竟毫不推拒,一口就应承下来。全然没有往日精明算计的奸诈模样。
韩觇在边上看傻了眼。他侧过脸,眉峰一抬,嘴角一咧,长长的胳膊熟门熟路搭上他的肩,整个把他圈进怀里:「小师弟,你一定不忍心让师兄独守断崖的,对吧?」
「我……」韩觇想说,你自己找来的事,与我何干?
他一把把他搂得更紧,俊朗标致的面孔凑得一近再近,眼看就要撞上他的鼻尖:「小师弟,平日里,师兄最疼的是谁?你怎麽能够……」
薄脸皮的小师弟「唰──」一下红了脸,晕晕乎乎,迷迷瞪瞪,把糊成一团的脑袋点下。
於是那个冬天的夜晚,他有泰半时间是和师兄一同在经阁的火炉旁度过的。距离他第一次走悬桥时,早已过了几番春秋。再度踏上那块飘忽的破木板,打著灯笼走在前头的师兄忽然停住了脚,转身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怕。」他倔强地要把手抽开,眼中几许恼怒。
师兄不理他的挣扎,执意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
「我的小师弟长大了。」他说。却不是往日在众人面前的炫耀与夸大。他微笑著看他,几分感慨,几分喟歎。
韩觇倏地愣住了,别扭地挪开眼,不敢看他星辰般璀璨的眼眸。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任由他牵著,在万丈高空中悠悠来去。脚踩云端,刹那间错以为到了天上仙境。走到半途,前後都是一片空茫,山风吹得铁索「哗哗」作响,脚下的木板每踩一步都会发出「吱呀」的呻吟。他牢牢抓著师兄的手,此时此刻,唯有师兄的手是坚定的,温暖宽大,抚慰著他同悬桥一样遥遥欲坠的心。
彼时,他执著地相信,他们会如此这般一起走下去。无论雨雪肆虐,无论绝谷高崖。师兄都会牵著他,带他一路前行。
经阁中藏书无数。师兄告诉他,但凡道家论作,无论只字片语。这里俱有所存。他对那些泛黄的古卷没什麽兴趣。白天听师父讲经就已听得头昏脑胀。随手翻看两眼,他就偎著火炉沈沈睡去。一觉醒来,窗外漆黑一片,桌上的烛火已烧去半截。师兄却还捧著那腐朽的竹简看得浑然忘我。
经阁里压根不是其他师兄口中说得那麽寒冷。师兄早早就往楼中运了不少炭火。巨大的火炉被挪到屋子中间,烧得房中温暖如春,比他平日的住所舒服。听著窗外吼哮的风声,他歪著头,看师兄被炉火映红的脸,看著看著,看得入神。
察觉他的注视,师兄从竹简里抬起眼:「小道士,我是妖怪。你家师兄已经被我吃了。现在轮到你了。」
他作势要扑,他裹著棉被「咯咯」地笑。笑著笑著,再度睡去。梦里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若说前尘种种,有何留恋之处?也许就是这经阁中只属於他们两人的冬夜。闻著淡淡的墨香,烤著炉火,听著风声,一夜又一夜,安宁温暖,静好如画。
那年冬季临近尾声时,库房里丢了一只紫金香炉。那是承自上古的遗物。炉壁上扭曲的铭文说得分明──取自昆仑,铸於蓬莱,收於终南。韩觇曾经听师兄们闲谈时提到过它。据说,此物有神通,运气打坐时,点燃炉内的熏香,会有事半功倍之效。於修行人而言,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人们在库房上下搜了个遍,却还是寻不见这只香炉。掌教闻讯而来,脸色甚凝重。师伯师叔们也个个表情肃穆。库房同样在悬桥另一端,冬夜寒苦,崖高万丈,外人轻易进不去。师兄弟们私下议论,皆说恐怕是出了内贼。韩觇辈分最低,独自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含含糊糊听他们说得煞有介事:「一定是咱们里头的人偷的。有了法器辅助,功力一日千里。到时候,别说什麽金云子,终南上下都是手下败将。」
无心听得这一句,心头莫名一跳。他想起在经阁守夜时,第二天一早总会闻到一股异香。师兄告诉他是梅花的冷香。可是,映旭峰上压根没有梅树。
那晚,经阁之内,照旧炉火通红。他用棉被把自己紧紧裹住,如往常般闭上眼。被子下的手却用力抠著手背,告诫自己不要睡去。半晌过後,几声轻微的响动,熟悉的异香幽幽钻入鼻中,似檀非檀,似麝非麝,闻之但觉心神宁和,顷刻间便如忘我之境。
他霍然睁开眼,师兄正闭目打坐,膝下放著那卷他时常翻看的古简,古简旁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香炉。
他傻傻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这一生都不曾有这般漫长。师兄结束了调息,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他圆睁的双眸。
「师兄,这香炉哪儿来的?」惶惶然,仿佛做错事的是他,他开口相问,语气如路上的青烟般飘渺。
那样能说会道的师兄,刹那间,除了一双躲闪的眼,竟答不了他一个字。
他顿时明白了,任凭屋中央的火炉把炉壁烧得滚烫,却依旧觉得周身冰冷彻骨。
「我……我不甘心。终南上下,为什麽就单把一个金云子捧上了天?天资过人又怎样?难道後天的勤勉就不能弥补吗?同为终南子弟,你我为什麽就必定要一生一世屈居於人下?」师兄扑上来,隔著厚厚的棉被牢牢抓住他的肩,「小师弟,师兄不是有意的。只是这套心法我实在参不透,三天,不,两天,两天後,悟通了心法我就把它放回去。旁人只道是谁把香炉挪了地方,绝对不会疑心的你我身上。小师弟,你听我的,就两天!」
韩觇脑中混沌了,只能愣愣地看著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虽顽劣狂傲却也温柔体贴的师兄吗?他半张开嘴,喉咙中紧得发不出半点音节。屋外,风声贯耳。
两天,又两天,再两天,师兄总说他明日就还。明日复明日,古简上的心法依旧晦涩深奥。物是死的,传得再神乎其神,终究增益有限,不过是个物件而已。
掌教的面容一日暗过一日,执掌刑律的长老提议,要彻查严办。师门之内,风声鹤唳。
他站在人群外听师兄们议论,也许再过两天,就要开始搜查弟子们的寝室,边边角角一概不曾放过。这其中既有他们的居所,自然也包括经阁。躲不过去的,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要有人做个交代。
抬起头,他茫然地寻找著师兄的身影。师兄就站在议论人群的正中央,高谈阔论,谈笑风生,浑然无事一般。只是自始至终,他都逃避著韩蝉的注视。
又忍了三天,他去找了师父。师父带他去找了掌教。房里站了一屋子人。掌教低头问他,香炉在哪儿?
韩觇有好一阵没有回过神来,脑海里空空的,鼻腔里似乎还残留夜里的异香。
「丢了。」他听自己说道。
谁都不信。於是挨个有人来问他,好言相劝的,厉声呵斥的,软硬兼施。
「丢了。」他一口咬定。其余便不再多说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