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人物-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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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真好!
呼天成的目的达到了,权威很快就树起来了。可他身后却多了一个“尾巴”,那就是孙布袋。在没人的时候,孙布袋总是偷偷地溜到他跟前,像鬼魂似的突然跳出来说:“支书,你给我说的媳妇呢?”
被捏死的魂灵
可是,权威也是会受到挑战的。
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呼天成刚刚建立起来的权威,受到了一次强有力的挑战。那真是一个神鬼皆惊的日子呀!
那是七月。在七月的一天中午,小娥死了。
就在那个燠热难耐的中午,当人们都躺在树荫下歇晌的时候,村民刘全的女儿失脚滑进了村东的哑巴河。小娥那年才十四岁,她是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失脚滑进水里去的。后来,当村人们赶去时,她已经在水面上漂起来了。
刘小娥的娘趴在河边上哭着说:“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后来她就被人架回去了。
老人们说,还是当紧办理后事吧。
“后事”却难办,非常难办。
这当然不是因为悲痛。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个女娃,死了也就死了,哭也是要哭几声的,但也说不上十分的悲痛。可是,她是在哑巴河里淹死的,这情况就不同了。哑巴河是呼家堡唯一的“海子”,说起来也就是一个十多亩大的水塘,还是个死水塘。然而,这个塘里的水却从来没有干过。据说,把一只会叫的青蛙扔进水里,它就再也不会叫了,所以它叫哑巴河。关于哑巴河,早年曾有过许多神神鬼鬼的传说,于是也就有了一个古人留下的规矩:凡是在哑巴河里淹死的人,必须把她的“魂灵”打捞上来。否则,她就会成为一个新的淹死鬼,每年都要拉一个人下去……
按照规矩,打捞“魂灵”的形式是极为悲壮,也极为神秘。这事必须让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亲自去做,外姓旁人是不能参与的。首先是得扎一个木筏,木筏上要有“引魂幡”,幡下还要用麻线拴上一只公鸡。而后才能绑上绳子,由亲人拉着木筏顺河转圈走,一边走还要一边喊魂……要一直拉到“魂灵”自动跳到木筏上来为止。
于是,在老辈人的监督下,村民刘全也就按规矩扎了一个木筏子,去河里打捞女儿的“魂灵”。
那时的刘全也才三十来岁,手巧,会做木活儿,是村里的匠人头,在村人中是很有些脸面的。刘全虽是个绵善人,平日说话没大言语,可一站在房头上就不行了,盖屋的时候,他只要一站在房角上,那威风和气势就出来了。他带了很多徒弟,本村外村都有,因此他时常蹲在房角上,叼着一支烟,指挥那些徒弟们给人瓦屋。他说:狗,你下去。狗就下去了。他说:二槐,你上来。二槐就上来了。声不高,话也绵软软的,挺镇人。上梁的时候,他的眼就是尺子,他说:东边高了,那一准就是高了;他说西边歪了二分,那也一准就是二分,他就有这眼光!
人只要有了“眼光”,那威信也就跟着上去了。再加上谁家盖屋都要请他去帮忙,“脸气”就越来越大,敬重他的人就多。因此,一听说刘全家出了事,来帮忙的人特别多。打棺那天,刘全家光徒弟就来了十几个,那些沾亲带故的就更不用说,一时间,刘家就显得热闹非凡,人多势众!
一时,打捞“魂灵”的日子成了呼家堡盛大的节日。那时候,河边上总是黑压压一片,站满了观看刘家捞“魂”的村人们……村支书呼天成有时也来看一看,他来的时候总是默不作声,就蹲在河边上,两眼盯着水面。走的时候仍是默不作声。开始的时候,人们都瞅着河上,也没有人注意他。
对这件事,人们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之中,这是大事呀!没人注意支书在不在,自然也没人去征求支书的意见。可呼天成对这件事在意了……
在呼家堡,刘家是个大姓,人口重。刘家沾亲带故的亲戚也多。现在,他们全都在河边上立着,帮着操办捞“魂”的事宜。在老辈人的指点下,刘全先是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给河里的神灵们烧些纸钱,待三叩九拜之后,才拉上纤绳,拽着那个扎有引魂幡的木筏顺河走。刘全是个筋巴巴的小瘦人,当他赤身穿着一个大裤衩子、拉上纤绳围河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先先就栽了一跟头!栽得土头土脸的,显得人很滑稽。然而,却没人笑,人们怕惊了神灵,没人敢笑。人们看刘全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拉着纤绳往前走。于是,老辈人说:再愿吁愿吁吧。他就重新跪下来,又“愿吁”了一番。接着又拉纤绳往前走。天太热了,日头像火镜一样从天上爆下来,没有一丝风,水面上静静的,筏子在水面上一漂一漂地动着。刘全边走边喊:“妞,上来吧。妞,上来吧。”
围观的人们全都盯着那只筏子,看筏子在水面上一晃一晃地荡,想那“魂灵”什么时候能跳上来呢?然而,筏子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用麻绳绑着的芦花公鸡,公鸡时而抬抬头,时而又勾勾头,看上去傻呆呆的……
河边上,刘全一圈一圈走着,当刘全围河走了三圈后,就再也拽不动那筏子了。他有哮喘病,往下,他走一步,喘一声,嘴张得像小庙,头伸得像勾头雁,腰弯得像大虾,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像弓一样的脊梁上汗淋淋的,一根绳子像尾巴一样在背上拖着,活像是捆绑着的一只水母鸡。走着走着,就又一头扑倒在地上了。他再次爬起来,人成了一个土驴,他四下看了看,伤心地叫道:“她娘,她娘……”见没人应,就摇摇晃晃地拽着绳继续往前走。
这时,小娥娘拧着一双小脚跑上去,一把拽过纤绳,说:“她爹,你歇歇。”说着,她背上纤绳,嘎勾着头往前拱……就这样,小娥娘在前,刘全在后,一耸一耸、一拧一拧地走着……
河面上,哑哑地飘着那一高一低的喊魂声:“妞,妞啊,上来吧。”“妞,你听话,上来吧……”
从早晨到中午,又从中午拉到黄昏,小娥的“魂灵”仍然没有打捞上来。傍晚的时候,围观的村人就更多了,很多外村人听说信儿也都跑来了。河边上一时喧闹无比,到处都是围观的人群。天塌黑之后,河上又点起了白纸糊的灯笼,筏上一只,刘全手里提着一只,白灯笼摇摇地照在河面上,更增加了几分让人恐怖的阴气。白灯笼映着刘全两口子的身影,那影儿小小、晃晃,摇摇曳曳,看上去就像鬼魂一样。两人早已是疲惫不堪,却仍拽那个筏子在顺河走,两人的喉咙都喊哑了,声音已经发不出来了,可两人的嘴仍然张着,在心里喊:“妞,你上来吧,上来吧……”
捞“魂”的仪式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河面上仍是纹丝不动,什么也没跳上来。刘全两口实在是拉不动了,却还在挣扎着……可人们仍然兴头不减。刘家的族人一片一片地跪倒在河边上,来河边烧纸钱的女人也越来越多,颂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在一片袅袅的青烟里,只听立在河边上的村人们齐声高喊:“妞,上来吧!”
“妞,你上来吧!”
到了这时,呼天成觉得他不能不管了。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统治村人。他更不能让刘家的人为这件事裂出一块……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
第四天头上,半上午的时候,刘全两口子仍拽着那筏子,在河边上一圈一圈缓缓走着。人太乏了,那拉筏的绳子似有千斤重,一坠一坠地在水面上拖着……骤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只听水面上“卜啷”一声,一道亮光闪过,只见一尾金色的小鲤鱼跳到了那只筏子上!一时人头攒动,人群轰一下涌过来了,人们齐声高喊:“上来了!小娥上来了!”
当筏子从河里拉上来的时候,刘全双手捧着那尾金色的小鲤鱼,眼含热泪,抖抖索索地跪下来,给河中的神灵们谢恩。他跪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说:“神哪!……”
此刻,就在此刻,呼天成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走上前去。他一伸手,把那尾小鲤鱼从刘全手里拿过来,高高举起,大声说:“这是小娥的魂吗?这就是小娥的魂?!”
刘全两口一下子怔住了,光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呼天成又喊道:“谁说这是小娥的魂,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河边上围观的人谁也不说话。呼天成又高声说:“我知道这是老辈人立的规矩,我看这规矩得破破了!你们睁眼看看,这能是小娥的魂吗?!”呼天成接着又说:“我告诉你们,我这人不信邪,我不迷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明明是一条小鱼,怎么能是小娥的魂呢?!”说着,他把那条小鱼举得更高了。
刘全两口子看出他有摔的意思,赶忙“扑通”一声,在呼天成身前跪下了……
小娥娘求告说:“支书,你放了小娥吧……”
刘全也说:“支书,你放下小娥。”
呼天成叹口气说:“刘全,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只是不信邪。我不能让这股子邪气把村里的正气淹了……”
呼天成说着,再一次把那条小鱼高高举起,对着众人说:“你们听好了,如果真有鬼神,就让那鬼神来惩罚我吧!……”说着,在灿灿的日光下,在众人的注视下,眨眼之间,只见他的两个手指一紧,生生把那“魂灵”给活活捏死了!
天哑了。
地哑了。
人也哑了。
此时此刻,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人人眼里都露出了恐怖的目光。
周围一片死寂!
而后,呼天成对着河大喊了三声:“神鬼们听着,你们来找我吧!我是呼天成。我就是呼天成!从明天开始,我在这里站三天,在这三天里,我天天候着你们!我不信邪,你们要有种,就让雷劈了我!”说完,他撂下众人,把死了的“魂灵”往地上一摔,大步走去了。
刘全两口子像是傻了一样,仍在地上跪着。好久好久之后,刘全才喃喃地说:“这是不让人活了,这是不让人活了……”
而后,刘全就木呆呆地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家走,亲戚们、徒弟们也都跟着他走。
刘全走进院子,又走进灶屋,从屋里拿出一把菜刀来。于是,亲戚们“轰”的一下,乱了。有的说,干啥呢?别出人命啊?!有的说,跟他拼了,跟他拼了算了!……
可刘全却蹲在院子里磨起刀来,他“哧啦、哧啦”磨着那把菜刀,一边磨一边掉眼泪。嘴里喃喃地说:“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磨完了刀,刘全站起身来,又迷迷怔怔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人叫他:全哥,全哥,你干啥呢?他这才迷过来,就又掂着刀往外走……来到村街上,他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就又立住了……
呼天成就在村街中间的那棵老槐树下站着,那树上挂着一口钟。在他的身后还立着一排民兵。呼天成站在钟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厉声说:“刘全,样!你干啥呢?!”
不料,手掂菜刀的刘全愣了愣,却“扑通”一声,又跪下了。他跪在当街里,哭着说:“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
呼天成又说:“样!”
看刘全这样窝囊,跟在后边的亲戚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刘全的老叔在他身后暗暗地踢他了一脚,小声说:“起来!”可这一脚也没能让刘全站起来,刘全只说:“支书,你真是不让人活了呀。”
呼天成说:“刘全,你起来。我跟你无冤无仇,我怎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