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你一朵火烧云-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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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亮最大胆的马屁,你那些作品,最应该读好读懂读透的读者,是他宣憨憨的女婚陶重农这样的人,或者更大胆说一句,应该是党的县委、地市委、省委正副书记们和中央委员会委员们,这些从低级到高级,掌大权的党的政治领袖们。但是,我又觉得,你过去的那些文字作品又是欠深刻的。为什么这么说呢?”
黑太亮停顿了一刻,似乎在等公孙龟年自己来回答。
而此时,公孙龟却仿佛被眼前这个酷似相声大师马三立的,高而干瘦的老头魔镇了,傻傻的,愣愣的,等着黑太亮教授继续往下讲。
“是呵,你在那本《国家公务员》里,引孙中山先生话,政治就是管理众人之事,这不假。可是,最终这‘众人’要靠什么安身立命呢?要靠大地呀,要大地上的山原湖海呀,要靠风雨雷电、空气、水份、阳光呀,要靠地球本身和围绕着地球本身的一切有机物和无机物呀。政治家和政治集团主张的这政治那政治,离开‘众人’安身立命的大自然母体,你那人文的政治再好,到头来,也是瘸腿子政治嘛,殘疾人政治嘛。”
说到这里,黑太亮又想喝水,刚想穿鞋,发现鞋子不在腿下,干脆光着足,拿了大海碗,走到水缸边舀起凉水又喝起来。
老头喝罢凉水,以手一抹嘴,也不坐下了,干脆就赤着足站在公孙龟年前面,与公孙龟年面对面,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有喷飞的唾沫星子都喷落在公孙龟年脸上,公孙龟年浑然不觉。
“我举双手赞成,你今后不再搞创作的决心。”老头说过这句话,似乎觉得不妥,这大概与一个大科学家,长期形成的那种缜密严细的思考有关,他忙改正自己刚才的话说,“应该说是,不再搞文学创作的决心,人文的,形象思维为主的,以文字手法叙事抒情的那种文学创作的决心。”更正罢,又字斟句酌地说,“如果从笼而统之创作或者叫创造角度说,你现在,其实仍然是在搞创作或者创造的,你已经在创作着或者创造着,比你那些文学作品更其伟大更其深刻的作品了。你为你们工作队起草的,《为什么不让小草唱起脱贫致富的主题歌来——关于在河阴县龟峁庄行政村试行弃农种草扶贫试验的建议与思考》,不就是你的另一种非文学的伟大作品开头吗?”
老头子说到这里,几乎要和公孙龟年鼻尖对住鼻尖了。
公孙龟年直视着黑太亮教授的眼睛,他发现,老头子那两只大而亮的眼睛里,竟然充盈着泪水。老头好像被公孙龟年直视得不好意思了,长而小的脑袋一甩侧转到一边,望住窗外,继续说。
“这架龟峁山呀!它具有不同海拔高度的草甸草坪,而且地质构造也具有某种奇特性多样性特质,我甚至猜想,这里是否地球童年时代,至少有三大板块撞击的一个结合部呢?以我看,将来把它当地质公园都是绝佳选地。但从生物学角度而论,由于它的海星状山体,它的海拨高差极大后层次多样,它几乎可找到整个黄土高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各种经度纬度、各层阶地生态环境,在这里进行植被恢复试验,可真是一个绝好的试验之地呵!草、灌、乔。藤,甚至菌,哪一种大类中又有多少种呵,都是可以在这里试验栽种的呵!从这种意义上讲,当年那个以行政专制手段推行的农业学大寨,那次放火烧荒,和后来连续多年的毁灭性的开山造田,虽然破坏了原有植被,可也立下了大功,它为我们时代留下一个多么好的试验基地!公孙龟年,你是作家,你是诗人,你知道吗?这架龟峁山,你要是给它写好植被试验,那是多么厚重的一部大诗呵,大政治诗呵!”
老头子激昂地说着说着,最后,突然又伤感起来。
“唉,可我老了!怎么说老就老了呢?刚刚还记得早请示、晚汇报、读红宝书、学最高指示,一晃,怎么就老了呢?刚改革开放那阵子,平反了,心劲足,真想有一番作为呀,回到所里,像憋着劲儿的发条,东窜西跳,人们说黑太亮老头像一只好动的猴子,好像真是科学春天来了。可接下来就是所谓‘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包字当头、一包就灵,承包进工厂进科研,一下子就又变成闲人,一下子就老了,老了……”
老头说着竟昂着头,咧着大嘴,不管不顾地大哭了起来。
老宣头早就干完了手中的活,正从坐在一个倒扣的背篓上抽着旱烟。听黑太亮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反倒巴咂着嘴笑。
“你这个老家伙,昨晚上还说自己能飞檐走壁,再干它十年二十年没问题哩,怎地又觉老了?一说老,就哭,就嚎起来了?”
公孙龟年却一把抱住黑太亮教授双肩,凝重地说:“黑老,您放心,我公孙龟年这个决心下定了,我陪您在龟峁山干一辈子,陪您老把这部生态大诗,也是政治大诗,写它个痛快淋漓,淋漓尽致!”
黑太亮听公孙龟如此一说,顿时破涕为笑,然后,扭过头来对老宣头说:“宣憨憨,你刚才说什么?说我哭了?说我嚎了?”
老宣头说:“哪不叫哭!不叫嚎!”
黑太亮说:“哪怎么叫哭,叫嚎?老家伙,那叫引颈长啸!”
058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千里迢迢着意拜访,碰了一鼻子灰,却在回到龟峁庄后,发现天上掉下个黑太亮教授。
白东明高兴得简直要发疯了。
工作队临回省城之前,白东明决定带领工作队全体和村党支委村委会全体,到山上与黑太亮教授座谈。为此,在上山前,白东明还特意布置张小燕刘淳鲁生泉三个年轻人,在座谈时,三人同时做好记錄,要把黑教授说过的每一句话一字不拉地给记下来,为的是好让公孙龟年和宣石狗在春节期间,把那份《龟峁庄弃农还草规划实施方案》起草好。
哪想到了山上,与黑太亮教授一说,老头就昂首大笑,说:“座谈?坐着谈哪如走着谈!我老头属猴,好动坐不住,咱们边看边谈。”
就这样,他们围着妙极峰,在妙极峰海星般长腿的道道山岭上,最后又回到妙极峰上,整整转游了一整天。黑太亮教授真如他自己说的,属猴好动,七十多岁的人了,爬高适低,攀峰越岭,轻盈得真如猿猱一般,令跟随他的这些年轻人都气喘嘘嘘。这让公孙龟年总想起初来龟峁庄,第一次见老头走在栈道上,自己想到的黑猩猩与老山羊形象。
老科学家兴致勃发,一路话语滔滔,妙语连珠,说是面对龟峁山,其实更像检点胸中万千丘壑,指点整座黄土高原,他长而瘦的脸庞上那张大嘴,仿佛不是抒泻胸中块垒,而是在抒发云烟,那云烟五彩缤纷,升空成天章云锦,落地为秀美山川。这是一位老科学家的梦,经线纬线,都是科学之丝,联织六合八极,浓抹淡写,均为想象之彩,描绘地远天高。但中心词汇,却是单字名词的一个:草!好多次,老人如他自己形容自己的,引颈长啸,如欣喜天眼之开;好多次,他又俯首沉凝,似叩问地门何闭?这令诗人作家的公孙龟年,反复多少次生岀同一个感慨,这老头才真是一位真正诗人,一位屈原式的真正诗人!
最后,来到妙极峰时,已是晚霞正红。
平日里,稍显有些佝偻的教授,此刻却把那高而瘦的身躯立得笔直。
公孙龟年油然想起,自己多少年前一首小诗中的两句:
跃上昆仑
即便侏儒
亦为擎天一柱……
公孙龟年想着,又觉这两句诗,用在此时此刻实在不怡当,于是心中又对原诗意思反其义地补充道:
即便巨人
沉埋山涧
亦为草芥……
春夏秋一直少雨,入冬以来也没有下过一场雪。
但光山秃岭的龟峁山,在晚霞映照下依然壮丽辉煌。那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梯田,像一朵硕大无朋的开放的花朵。而他们屹立在妙极峰上的人们,与妙极峰上孤零零的一片树林,犹如这朵大花中的蕊。
教授久久久久地静静地凝立着,没有说话。人们发现,兴高采烈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的教授,此刻,有两道泪水流在脸脥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公孙龟年马上想到,此刻的教授一定是又想起这两句诗了。公孙龟年就多次听过教授吟咏这两句诗句。
突然,教授一个急转身,对自己身后的宣石狗说:“十年前,你说过一个比喻,对,你说过一个比喻:黄土高原是中国的真正腹部。”
宣石狗自己,早不记得了这句话了,但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比喻,只是不置可否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教授然后又转过身来。
教授慢慢地举起双臂,而头却在低俯(府)着。
教授缓缓地说起话来,那声音先是低沉的,接着逐渐响亮起来。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蝼蚁之穴可溃千里之堤。可我们是人类呵,我们怎么能举国岀动,犹如铺天盖地的蝗蚁,黑圧圧一片,啃光了所有的草?黄土高原的草像剃头一样全给剃尽了!这是中国的腹部呀,人睡觉还知道要用被子盖好肚子嘛,怎能说铲就把黄土高原的野草全铲除掉了?这不是让整个中国,裸露着肚子过日子吗?黄土高原的野草是什么?就是中国的被子嘛!不假,从植物学概念上讲,庄稼也是草。拚命扩大耕地面积,多种庄稼,也是种草。但那已不是原生态意义上的草了嘛!那叫家草嘛,那草已经是太娇惯坏了的草嘛,它已经是经不起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磕打了的草嘛!看看我们的黄土高原吧,看看我们的龟峁山吧,高原大龟峁,龟峁小高原,耕地面积一年年扩大,粮食产量一年年减少,为啥?为啥大旱大涝成灾,小旱小涝也成灾?土地为啥越来越干旱,越来越板结,越来越沙化?水土为啥越来越流失严重,越来越贫瘠?没有野草了嘛!是呵,多好呀,我们搞了个植树节,号召全民植树,这很好,这很好。可是为什么不搞一个植草节呢?没有野草,乔、灌、藤,单靠哪一种木本,能弹岀行云流水的宏大自然交响曲?没有野草,庄稼也快成八旗子弟了,只知道要大棚、要化肥,要人们像丫环一样侍侯它们。我们整天喊,为人民服务呀,为老百姓办实事呀,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善待野草?野草不也是大自然界的人民,大自然界的老百姓吗?民为本呵,民如海呵,民可載舟覆舟呵,可为何不明白草亦为本,草亦为海呢?人都知道天空的臭氧洞越来越大了,南极北极冰山消融越来越加快了,海平面越来越升高了,谁又知道这和一棵棵小草的愤怒有关呢?”
教授仿佛是在给天地讲演。
教授说过以上一大滩话,突然静止,如在憇息,如在喘息。
青年作家鲁生泉停下记錄的笔,禁不住地说:“黑老,您这番话,简直是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抒情诗啊!”
张小燕也放下了笔,补正鲁生泉似的说:“是一篇科学抒情诗。”
刘淳也放下笔,他是学经济的,说:“是自然经济学的抒情性表达。”
副队长肖俊英,一惯对白东明公孙龟年他们的种草建议持异议,她的经典话语是,“民以食为天,扶贫工作就是为农业找岀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