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上-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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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能让他们走了一个。捕盗吏每五人一组,若组中有人员损失,而不能斩获相当的群盗首级来补偿的,按照律令,全部应当罚戍边二年,加罚金四两。如此赏罚分明,必能让他们齐心协力,全歼盗贼。
王德眼睛明亮了起来,好,你如此深通律令,而且熟悉捕斩方略,当初我让你当亭长,真是有眼无珠。你赶快宣布罢。不过这贼盗首领要我进去谈判,我怎么应付,万一他们击杀了高府君,按照律令,我们还是罪责难脱啊。
小武叹道,非常时期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如果高府君被劫走,群盗又一无损失,全身而退,我们不但自己的脑袋保不住,家人都要连坐。如今也只有赌一次,我猜想他们未必敢轻易击杀人质。这次的劫持也似乎并非求财那么简单。我们先做好准备再说。
王德点点头,从腰间解下县令印绶,好,我相信你的能力。现在我就委任你行县令事,全权代表我处理这里的一切事物。
小武说,既然明公有令,下吏就不客气了。他接过印绶,解开墨绿色的绶带,将它认真系在自己左手的肘上,然后整整衣襟,右手嚓啦一声拔出佩剑,扬起,剑尖指着左手肘下晃荡的印信,大声喊道,诸君听令,王明公身体有恙,命令我代行县令事,印绶在此,有不听令者,立刻斩首。
六
南浦里的院子里,领头的中年汉子有点烦躁了。他急促地踱来踱去,嘴里骂道,没想到这王德软硬不吃,难道我真的就宰了这头肥猪不成。宰了他,冲灵库的强弩还是得不到。看来王德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把这两个人推到阙楼上,我量他们也不敢强攻,拖延到梅岭群雄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外面好像也没多大动静,难道王德这么镇静?真是活见鬼了。
这时外面突然一阵喧哗,几个汉子跳下墙头,说,王德的乘车后退了,好像换了一个少年男子在指挥县吏。他肘上系上了王德的印信,正在发号施令呢。中年汉子惊讶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墙头跑去,只听得飕飕的声音,弓弦声大作,几枝羽箭已经射了进来,钉在院子里榖树的树干上,树冠一阵晃动,落下几个鲜红的果子,摔在地下,汁水四溅。
中年汉子又惊讶又烦躁,王德这田舍奴叫了什么人来指挥,竟然命令县吏射箭,简直是疯了,难道真的不怕我杀害人质。我在长安曾干过无数起劫持列侯和关内侯的买卖。三辅的二千石最后没有不乖乖听从我的要求,交钱赎人的……难道那下令的人完全不懂律令,只知一味蛮干吗?如果他们的上司死了,他们还想保住脑袋不成。
他马上提过一块盾牌,爬上阙楼,往里门外望。只见整个里四周烟尘滚滚,数十辆兵车环围着,里门正中的兵车上一个少年,左手握着一柄高三尺的盾牌,右手握剑。他身旁围着三层军吏,远处还有一大群百姓,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观望。最前面的军吏们引弓待发,中间的握盾牌持刀剑,后面的持戈戟。这小子还挺懂布阵的,中年汉子心想,不过也许是摆来吓我,真敢玉石俱焚才怪。他大叫道,停止射箭,我找县令说话。
那少年仰起头,望着他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朱安世,你竟果真跑到豫章郡来劫掠。你听着,我是豫章县治狱曹令史沈武,现在行县令事。我暂时不想和你们这帮群盗多罗嗦,现在你请高府君上楼,我有话和府君大人说。
朱安世心里暗暗高兴,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心里还想着上司,就不敢随便动手。这是我多年得来的血的经验。天汉三年,我在云阳县甘泉里绑架成安侯韩延年,要求赎金三百万,左冯翊殷周率领几十辆兵车将我包围在一个院子里,他几次想下令强攻,都在我的威胁下和韩延年家人的恳求下改变了主意。元封三年,我还曾劫持过水衡都尉阎奉,要求赎金千金,那时王温舒当京兆尹,他是个有名的恶棍,当时他站在冲车上威胁我,要将我族灭。但是慑于皇帝一定不能伤害阎奉的诏令,这个闻名天下的酷吏竟然向我屈服了。我他妈的当时还真是吓得满头大汗呢。看来老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命,运气好,连王酷吏都奈何我不得,何况门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马上笑道,快把高府君押到城阙上来。
高辟兵站在城阙上,俯视着他的吏民,两腿不停地哆嗦,他的裤子都尿湿了,朱安世站在他身后,一直捏着鼻子。他看着下面的军吏和旗帜,有气无力地叫道,快找王德说话,千万不要射箭。射伤了本府,你们担当不起,全部要坐法斩首。
小武仰头凝视着高辟兵的窝囊样子,心里有点好笑。不过他脑子里也在做思想斗争。这些群盗显然不是一般的人,从他们弩机中发射的飞虻箭来看,可能有很大的后台。如果放走了他们,闹不好自己全家性命不保;但如果下令强攻,人质没了,自己个人的脑袋也不保。真是两难,长安那帮没脑子的家伙,他妈的怎么定律令的,这不是让人拘手拘脚么。劫持人质这种事,不管是劫持的什么人,都不应该和他们讨价还价的,哪怕他劫持的是皇帝。他心里突然打定了主意。
你们这些凶逆的狂徒,竟敢劫持朝廷二千石的官吏,大逆不道,难道还想活着出去吗。小武大声道,而且,我现在代理县令事,奉国家律令讨贼,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都尉的缘故,违背律令纵容你们,上负天子,下负黎民。这次放了你们,以后豫章县将不得安宁。他猛地扬起手中长剑,卡嚓一声砍下车厢的一个角,用袖子掩起脸,号啕大哭,泪飞如雨。他边哭边目视着高辟兵,悲伤地说,高府君,下吏无能为力了。即便是想救府君,其奈国法何?府君任国家重职,受天子洪恩,一门卿相,朱轮华毂,又是皇亲国戚,居甲第,出省禁,享尽荣华,这回也该是报答天子的时候了……他闭起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声,然后举起剑,厉声下令道,给我击鼓前进,强冲里门,急击贼盗,一个都不能放过。
朱安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一时呆在那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下面鼓声轰鸣,呐喊声此起彼伏,箭矢大作,阙楼的楹柱上已经中了数枝。他急忙拉住高辟兵,仓惶跳下,对属下道,那竖子是个疯子,快给我集中目标,将他射死。群盗们也慌乱了,爬到墙头,往外狂放箭。但是他们的箭矢数量有限,虽然弩机的力量强大,有的甚至穿透了县吏们的盾牌,射死不少人,却禁不起县吏们的人多。而且还有很多黔首百姓,希望能斩首升爵,也来帮助县吏攻击。只见空中各种型号的箭矢如雨,射进院子里来,墙头上顿时倒毙了不少尸体。有的贼盗充满了恐惧,趴在地上怪叫道,朱大侠,那少年早已经躲到队伍后面,前面一排都是盾牌,我们的箭矢也射光了。没有长兵,光凭刀剑怎么跟他们打啊。
朱安世大怒,他感到从没这么失败过,他一把扯过高辟兵,将其推到墙头上,大声吼道,你们射罢,射死你们的长吏罢。他的话音未落,只感觉到高辟兵的身子在他手掌中抖了几下,顿时像个装满了肉的布袋,没有了重心,仰面栽倒了下来,滑在他臂弯里,那重量差点将他的手臂压折。朱安世大惊,原来一瞬间的功夫,高辟兵脸上和前胸已经中了七、八支羽箭。他连抽搐的时间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血从上半身的各个部位汩汩涌出,饶是朱安世平生见多识广,见这情景也恐惧万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点呆了,忽然跳起来,提起剑奔到公孙都面前,兜头就是一阵猛砍,他觉得这时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他的恐惧。他的意识似乎已经变得空白,只能听见他的剑在骨头和血肉间冲击的声音。剁了几百刀,似乎他变成了一个厨子,在聚精会神地剁肉馅。他就这样细致地操作,然后忽然觉得腿上一疼,跪了下去。一大群县吏冲了进来,将他踢倒,反剪了他的双手。他被俘了。
朱安世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院内已经涌进的大批县吏,没有一丝表情。那在兵车上指挥的少年赫然列在其中,他面色凝重地走近,看见高辟兵的尸体,疾步跑上去,抚尸大哭,府君,他哭道,都怪下吏无能,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但是元凶已经捕获,你也可告慰于九泉了。过了好一阵子,他回过头来,泪眼朦胧地盯着朱安世。
没想到名震三辅的大侠朱安世就是这幅模样。小武冷冷地说,真是好不令人失望。他站起身来,围着朱安世踱了两圈,我曾经很景仰侠客的,小时候听说了不少关于侠客的故事,他们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可跟你毫无联系。无论是朱家、剧孟,还是田仲、郭解,都有他们的行事
准则,不妄杀无辜,不恃强凌弱,慷慨肯为人死,毁家纾难,而唯恐人知。象你这样的鸡鸣狗盗,真是玷污侠客的声名了。
朱安世不怒反笑,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懂个屁,倘若我当时心狠一点,早早射杀了那里长一家,哪里会让他有机会击鼓,我们又怎会让人发觉。事已至此,要杀便杀。只可惜你毕竟稚嫩,你的上司既然死了,你也不会活得太长。我们大概可以赶在今年冬天一起斩首罢。
小武哼了一声,你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如果我放了你,只会死得更惨,全家还得连坐。况且,我敢说,你也并非普通贼盗。倘若我从中查出了一个谋反的案件,那么即便没有保住上司的性命,也是功大于过。说不定皇上开恩,不但不砍我的脑袋,反倒升我的职也未可知。
朱安世笑道,真是异想天开,当今皇帝一向以刻薄寡恩闻名,杀起三公九卿来也跟儿戏一般,你这个小小县吏,倒指望他开恩。好,既然如此,那你就继续做梦罢。
小武看着他满是血污的脸,沉默了半晌,只是烦躁地捏着剑茎。突然外面又鼓声大作。一个小吏跑进来,大人不好,散原山方向奔来数十辆革车,并朝这边呐喊鼓噪,可能是梅岭群盗趁机来攻。县尉已经击鼓,招集县吏守候。不过刚才这场攻击,我们这边已经死伤五六十人,箭矢也几乎耗尽,锐气大减。而看那些车辆周围烟尘的情况,他们恐怕不会少于五百人,我们只有暂且退入里门守卫。
朱安世愤怒地骂了一声,这帮小子,现在才来接应。早来数刻,我们里外夹攻,这帮官府的狗奴才哪里还能活下来。他吐了一口夹杂血的浓痰,恨恨道,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小武正蹲在那里嘲弄朱安世,听到这消息,马上身子绷直,站了起来,他告诫自己不要慌,在这样的时刻,慌乱也没有用。他只是觉得造化弄人。一向平和无事的豫章郡,几个月来突然事情这么多,而且群盗主动向官府进攻的事简直闻所未闻。但也许,这正是自己需要格外掌握的一个机会罢。既然这件事开始就不得不以赌博的形式进行,现在也只能继续赌下去。于是他再次拔出剑,吩咐道,传话出去,将吏卒招集起来,先退入里门,用冲车护住两侧,弓箭手持满弓待发。他颔首对旁边的小吏说,婴齐,你跟我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