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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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点钟,布朗让大家停下。他的脚板已经麻木了好一阵了,人也快要垮下了。他们把威尔逊就丢在太阳下,自己在旁边就地一躺,脸儿几乎贴着了泥地,大口大口直喘粗气。中午刚过正是极热之时,四外的山同给烤得一派迷离,强烈的阳光在山坡间来回反射,无遮无挡。四下根本觉不到有一点风。威尔逊不时会咕哝几句,狂叫两声,可是谁也不去理他。他们虽说歇了下来,却歇不好;累到筋疲力尽之后,有些影响早已俏俏入了骨,起初还隐而不露,到这时才显了出来,使他们活生生地受罪了。他们想吐又吐不出来,时而浑身瘫软,昏昏然好半天,几乎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时而又一阵阵剧烈发抖,仿佛身体里已经一点火力也不剩了。
过了很久,大概总有个把小时吧,布朗坐起身来,取了几片盐片吞下,又喝了近半壶水。盐片落了肚咕咕直闹,不过人倒觉得爽快了些。他就站起来去看看威尔逊,可是这腿伸出去总有些异样,软绵绵的,好象长期卧病乍一起床似的。他问威尔逊:“伙计,觉得怎么样啦?”
'正文 第128节'
威尔逊盯着他直瞅。他已经摸呀摸的,探起一只乱颤的手,把覆在脑门上的湿手绢拉掉了。他沙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布朗啊,你们还是把我扔下了吧。”这一个钟头来他躺在担架上,一直是忽而清醒忽而昏迷,如今已是疲极乏透了。他觉得再抬着他往前走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此刻只要能留在这儿,他就心满意足了。至于留在这儿会怎么样,他根本就没去想。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可不想再往前走了;躺在担架上颠簸折腾的痛苦,他再也经受不起了。
布朗心里动了,动得还挺厉害,所以他一时竟不敢相信威尔逊说的是真心话。“伙计,你在胡扯些什么呀?”
“把我扔下了吧,哥儿们,把我扔下了吧。”威尔逊的眼里涌出了几滴不能自已的泪水。他摇了摇头,不过神情是淡漠的,简直象不大在乎似的。“我拉了大伙儿的后腿,还是把我扔下了吧。”他心里早已又糊涂了,他还当这是在执行任务,还当自己是因为发病才掉了队。“我的肚子不好,老是拉个没完,哪能不扯你们的后腿呢。”
史坦利早已来到布朗的身边。“他要我们干啥,要我们把他扔下?”
“嗯。”
“你看使得吗?”
布朗有些火冒了。“看你说的什么呀,史坦利,你这人怎么啦?”不过布朗的心里却又一动。他浑身上下已经使不出一点劲了,真不想再往前走了。不过他还是吆喝了一声:“得啦,弟兄们,咱们走吧。”看见里奇斯在不多远以外睡着了,他来了气。“得啦,里奇斯,别再躲懒了好不好?”
里奇斯慢慢醒了过来,看去也真似乎有点不愁不急的样子。“我不过是歇会儿罢了,”他的口气里有些委屈的味道。“歇会儿难道也……”可是他没有说下去,把皮带一扣,走到担架旁边。“好,我准备完毕。”
于是他们又出发了,可是他们这一休息却休息坏了。本来倒有一种山穷水尽的危机感、紧迫感逼着他们向前,一休息这种心理就都消失了。他们走了几百码以后,又累得跟刚才歇下时几乎不相上下了,火辣辣的太阳更是烤得他们头晕腿软。威尔逊现在也呻吟个不停了。
威尔逊的呻吟叫他们头痛。他们本来就觉得手脚不灵、力气不济;如今威尔逊哼一声,他们就要打个间缩,心里一阵内疚,设身处地一想,他伤口的剧痛似乎也就都通过担架的把手,传到了他们的胳膊里。头上半英里的路,他们走的时候勉强还有点说话的劲头,所以经常拌嘴。谁有点什么动静,都会惹别人生气,彼此骂骂咧咧,一路不断。
“戈尔斯坦你这个混蛋:你干吗不小心点?”史坦利感到担架突然一震,就会这么嚷上一声。
“你自己小心点吧。”
“大家都别吵了,省点力气干活好不好?”里奇斯吆哈了。
“啐,去你的,”史坦利嗓门还是很大。
布朗只好来干预了。“史坦利,你的话也太多了。为什么不省下点力气来干活呢?”
他们各不相下,都憋着一肚子气,继续赶他们的路。威尔逊又说胡话了,大家也都似听非听。“哥儿们,你们干吗不扔下我走你们的呢,我于不下去了,屁用也没有了,我只会拉你们的后腿。哥儿们,把我扔下吧,我对你们只有这样一个要求。你们不用操心,咱老威尔逊一个人能自己对付。哥儿们,把我扔下了吧。”“哥儿们,把我扔下了吧。”
这句话,叫他们听得肩膀痒痒的,一下子就传到了指尖上,抓着担架的手似乎有点放松了。布朗气喘吁吁地说:“威尔逊,你在胡扯些什么呀?”人人都在心里打一场自己的仗。
戈尔斯坦打了个趔趄,威尔逊就冲着他大叫:“戈尔斯坦呀,你这小子是饭桶,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呀,我都看在眼里,你是饭桶。”本来,在威尔逊的心目中这名字早已变了意思;他只记得右脚的那个担架柄叫戈尔斯坦,只要担架朝那边一歪,他就大骂其戈尔斯坦。不过这一回名字倒是跟人符合了。“戈尔斯坦是饭桶,连酒都不敢喝的这么一个家伙。”他无力地嘻嘻一笑,干焦的嗓子眼里涌起了一小口血,腻稠稠的。“真个的,克洛夫特这老小子还不知道我白喝了他一壶酒呢。”戈尔斯坦气得直摇头,他眼睛望着地,窝着一肚子的火往前走。心里不住念叨:这班异族人呀,他们才不会放过你呢,才不会放过你呢。他觉得他们全都是他的对头。就说这个威尔逊吧,你这样卖劲地照顾他,可他又有哪点儿感激了你?威尔逊早已又直挺挺躺在那儿了,耳边只听见他们急促而紧张的抽噎。他猛然明白了过来:他们这样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他呢。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了,不过引起的激情却久久索回在心头。“唉,你们为了我这样辛辛苦苦,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可你们实在犯不上守着咱老威尔逊啊。把我扔下不就完了吗。”没听见人答腔,他恼火了。“真要命,哥儿们,你们没听见我说吗,把我扔下吧。”他象个发烧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
戈尔斯坦真想把担架放下。心里想:他不是叫我们停下吗。可是转眼听到了威尔逊的自白,他却又感动了。天是这么热,人又赶得精疲力竭,昏头昏脑的,役法好好儿想一想,脑子里的念头都是直蹦出来的,就象肌肉的反应一样。他对自己说:我们可不能扔下他,他还是挺够朋友的。可是想到这儿戈尔斯坦的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了,只觉得那条胳膊愈来愈难受了,从背上一直到累极的两腿没有一条肌肉不疼。
威尔逊拿舌头舔了舔干透的齿尖,拉着个调子说;“哥儿们啊,我渴死了。”身子在担架上扭了一下,脑袋向那铅灰色的耀眼的天空微微探起,喉咙都做好了领受甘露的准备。只要他们来给他点水喝,他舌头和上唇的苦痛就可以马上解除。“哥儿们,给我点水喝,”他嘴里还轻轻地说,“快弄点水来喝吧。”
他的话他们却好象并没有听见。他已经讨了一天的水了,可他们压根儿没睬他。他只好把脑袋往后一靠,腻腻的舌头在焦枯的口腔里舔了一圈。“快弄点水来喝吧。”发出这一声哀鸣以后,他又只好耐心等待了。脑子里一阵眩晕,身子仿佛在担架上团团打转,他苦苦撑持。“哎呀,哥儿们,你们得给我点水喝呀。”
“别闹别闹,威尔逊,”布朗只是低声嘀咕。
“哎呀,给点水喝呀。”
史坦利站住了,只见他腿都发抖了,大家就把担架放下。史坦利嚷嚷着说:“看在上帝份上,就给他点水喝吧。”
“伤在腹部,不能喝水,”戈尔斯坦不同意。
“你懂什么?”
“是不能喝水,”戈尔斯坦说。“一喝就没命啦。”
“水也快没了,”布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啐,碰到你们这些家伙,真是要命,”史坦利扯直了嗓子叫了。
“威尔逊喝点水有什么,”里奇斯也叽咕起来。他感到有点惊奇,还夹着些轻蔑。“人没水喝才活不了呢。”心里在想:什么事情。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布朗,我总觉得你这个人老是胆小如鼠。连伤员弟兄要点水喝都不敢给。”在太阳下史坦利站着也晃晃悠悠。“威尔逊都是这样的老弟兄了,可哪儿跑出来一个大夫说了一句话,你就一滴水也不给他喝。”他话是这么说了,骨子里却相当心虚。他尽管神困体乏,可也知道给威尔逊喝水是要闯祸的,是要闯大祸的,不过他回避了这个想法,硬是做出些义愤填膺的样子。“弟兄有疾苦,能减轻点儿就想法给他减轻点儿,这对你有什么不好呢?我真不明白,布朗,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难道是安心要他吃苦?”他激动得止不住往下说,到了此刻他也不得不往下说。“给他一口水喝。又破费了你什么啦?”
“给他水喝就是害了他,”戈尔斯坦说。
“呸,你这个屁事也不懂的犹太小子,给我住嘴!”史坦利简直暴跳如雷了。戈尔斯坦也提高了嗓门:“你怎么能这样骂人!”现在他也气得发抖了,不过这背后其实还另有个原因:想起了昨天晚上史坦利还是那么友好,他感到幻想破灭了。这帮人真是一个也信不得!——他呆呆地想。沉痛之中却又感到一点安慰;这一回他算是看准了。
布朗来干预了。“弟兄们,大家都别说了,还是走吧。”他不等他们再开口,就弯下腰去抓住了担架的一头,示意大家也都各就各位。于是一行人又顶着刺得人眼都睁不开的午后的大毒日头,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给我点水喝呀,”威尔逊还在哀号。
史坦利又站住了。“咱们就给他点水喝吧,也免得他这样痛苦。”
“不许多说,史坦利!”布朗轻轻挥了挥那只空手。“走吧,这事就不要再说了。”史坦利瞪了他一眼。他尽管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心里可还是把布朗恨透了。威尔逊的心思又都渐渐集中到了他的痛苦上。神志恍惚,暂时已经不觉得担架在摇荡,脑子里也已经没有这身边的一切。昏昏沉沉中偶尔也渗进来一阵阵感觉。他感觉到伤口在搏动,眼前仿佛看见一只野兽的尖角在戳自己的肚子,戳戳停停,停停再戳戳。他听见自己“啊——”地叫了一声,可是喉咙里却并没有觉得声带在振动。他感到热透了,身子在担架上似乎飘飘荡荡了好一阵,舌头尽舔着齿根,拼命想找些水份。他相信自己腿上、脚上一定是着了火了,他就把脚扭扭试试,还相互擦擦,象是要把脚上的火灭掉似的。嘴里不时含糊咕哝:“快把火灭掉,快把火灭掉。”
'正文 第129节'
突然又起了另外一种疼痛,熟悉的然而又是难挨难熬的疼痛。只觉得小肚子里痛得象绞一样,脑门上顿时水津津的,沁出了一颗颗汗珠。他先还忍了一下,好象小孩子怕受责罚似的,可是不知不觉间只感到一阵轻松,热烘烘、美滋滋的,肚子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他一时又恍如躺在爸爸的住房外,背靠着破栅栏,南方的太阳晒得他软绵绵的动了情。“啊,黑小子,这头骡子叫什么名儿?”他还记得这句话,轻轻说出了声来,说完还无力地嘻嘻一笑:心里虽然快活,可是筋疲力尽。他还用手抓住了担架,扭着头看了一阵,这是他在看那个黑人姑娘走过。他觉得身边似乎还有个女人在抚摩他的肚子:“伍德罗,你在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