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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你是那人间的四月天-第19部分

小说: 你是那人间的四月天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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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绣绣聪明,害羞地由人丛中挤过去,指着一对美丽的小瓷碗给我看,用秘密亲昵的小声音告诉我她想到家里去要一双旧鞋来换。我兴奋地望着她回家的背影,心里漾起一团愉悦的期待。不到一会儿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悦地参观到绣绣同换碗的贩子一段交易的喜剧,变成绣绣的好朋友。

那张小小的图画今天还顶温柔地挂在我的胸口。这些年了,我仍能见到绣绣的两条发辫系着大红绒绳,睁着亮亮的眼,抿紧着嘴,边走边跳地过来,一只背在后面的手里提着一双旧鞋。挑卖瓷器的贩子口里衔着旱烟,像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在那两簇美丽得同云一般各色瓷器的担子上面!一些好奇的人都伸过头来看。“这么一点点小孩子的鞋,谁要?”贩子坚硬的口气由旱烟管的斜角里呼出来。

“这是一双皮鞋,还新着呢!”绣绣抚爱地望着她手里的旧皮鞋。那双鞋无疑曾经一度给过绣绣许多可骄傲的体面。换碗的贩子终于被绣绣说服,取下口里的旱烟扣在灰布腰带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详。绣绣知道这机会不应该失落,也就很快地将两只渴慕了许多时候的小花碗捧到她手里。但是鹰爪似的贩子的一只手早又伸了过来,将绣绣手里梦一般美满的两只小碗收了回去。绣绣没有话说,仰着绯红的脸,眼睛潮润着失望的光。

我听见后面有了许多嘲笑的声音,感到绣绣孤立的形势和她周围一些侮辱的压迫,不觉起了一种不平。“你不能欺侮她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威风地在贩子的肋下响,“能换就换换,不能换,就把皮鞋还给她!”贩子没有理我,也不去理绣绣,忙碌地同别人交易,小皮鞋也还夹在他手里。

“换了吧老李,换了吧,人家一个孩子。”人群中忽有个老年好事的人发出含笑慈祥的声音。“倚老卖老”的他将担子里那两只小碗重新捡出交给绣绣同我,“哪,你们两个孩子拿着这两只碗快走吧!”我惊讶地接到一只碗,不知所措。绣绣却挨过亲热的小脸扯着我的袖子,高兴地笑着示意我同她一块儿挤出人堆来。那老人或许不知道,他那时塞到我们手里的不只是两只碗,而且是一把鲜美的友谊。

自此以后,我们的往来一天比一天亲密。早上我伴绣绣到西街口小庐里买点零星东西。绣绣是有任务的,她到店里所买的东西都是油盐酱醋,她妈妈那一天做饭所必需的物品。当我看到她在店里非常熟识地要她的货物,从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铜元同吊票时,我总是暗暗佩服她的能干,羡慕她的经验。最使我惊异的则是她妈妈所给我的印象——黄瘦的。她妈妈是个极懦弱无能的女人,因为带着病,她的脾气似乎非常暴躁。种种的事她都指使着绣绣去做,却又无时无刻不咕噜着,教训着她的孩子。

起初我以为绣绣没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来绣绣的父亲是个很阔绰的人物。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爷,同当时许多父亲一样,他另有家眷住在别一处的。绣绣同她妈妈母女两人早就寄住在这张家亲戚楼下两小间屋子里,好像被忘记了的孤寡。绣绣告诉我,她曾到过她爹爹的家,那还是她那新姨娘没有生小孩以前,她妈叫她去同爹要一点钱。绣绣说时脸红了起来,头低了下去,挣扎着心里各种的羞愤和不平。我没有敢说话。绣绣随着也就忘掉了那不愉快的方面,抬起头来告诉我,她爹家里有个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叫它坐下,它就坐下。”还有一架洋钟,绣绣也不能够忘掉,“钟上面有个门,”绣绣眼里亮起来,“到了钟点,门会打开,里面跳出一只鸟来,几点钟便叫几次。”“那是——那是爹爹买给姨娘的。”绣绣又偷偷告诉了我。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爹爹抱过我呢。”绣绣说,她常同我讲点过去的事情。“那时候,我还顶小,很不懂事,就闹着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不高兴的!”绣绣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着曾经领略过又失落了的一点点父亲的爱。“那时候,你太小了当然不懂事。”我安慰着她。“可是……那一次我到爹家里去时,又弄得他不高兴呢!”绣绣心里为了这桩事,大概已不只一次地追悔难过着,“那天我要走的时候,”她重新说下去,“爹爹翻开抽屉问姨娘有什么好玩意儿给我玩。我看姨娘没有答应,怕她不高兴便说我什么也不要。爹听见就很生气把抽屉关上,说,不要就算了!”——这里绣绣本来清脆的声音显然有点哑,“等我再想说话,爹已经起来把给妈的钱交给我,还说,你告诉她,有病就去医,自己乱吃药,明日吃死了我不管!”这次,绣绣伤心地对我诉说着委屈,轻轻抽噎着哭,一直坐在我们后院子门槛上玩,到天黑了才慢慢地踱回家。我把太短了的花布衫送给绣绣穿,她活泼地在我们家里玩,帮着大家择菜,做凉粉,削果子做甜酱,听国文先生讲书,讲故事。她的妈则永远坐在她自己的窗口里,摇着一把蒲扇,不时颤声地喊:“绣绣!绣绣!”底下咕噜着一些埋怨她不回家的话,“……同她父亲一样,家里总坐不住!”

有一天,天将黑的时候,绣绣说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到了吃夜饭的时候,张家老妈到了我们厨房里说,绣绣那孩子病得很重,她妈不会请大夫,急得只坐在床前哭。我家里人听见了就叫老陈妈过去看绣绣,带着一剂什么急救散。我偷偷地跟在老陈妈后面,也到绣绣屋子去看她。我看到我的小朋友脸色苍白地在一张木床上呻吟着,屋子在那黑夜小灯光下闷热的暑天里,显得更凌乱不堪。那黄瘦的妈妈除却交叉着两只手发抖地在床边敲着,不时呼唤绣绣外,也不会为孩子预备一点什么适当的东西。大个子的蚊子咬着孩子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额角沁出流到头发旁边。老陈妈慌张前后地转,拍着绣绣的背,又问徐大妈妈——绣绣的妈——要开水,要药锅煎药。我偷个机会轻轻溜到绣绣床边叫她,绣绣听到声音还勉强地睁开眼睛看看我做了一个微笑,吃力地低声说:“蚊香……在屋角……劳驾你给点一根……”她显然习惯于母亲的无用。

“人还清楚!”老陈妈放心去熬药。这边徐大妈妈咕噜着,“告诉你过人家的汽水少喝!果子也不好,我们没有那命吃那个……偏不听话,这可招了祸!……你完了小冤家,我的老命也就不要了……”绣绣在呻吟中间显然还在哭辩着,“哪里是那些,妈……今早上……我渴,喝了许多泉水。”

家里派人把我拉回去。我记得那一夜我没得好睡,惦记着绣绣,做着种种可怕的梦。绣绣病了差不多一个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么病,他们请过两次不同的大夫,每次买过许多杂药。她妈天天给她稀饭吃。正式的医药没有,营养更是等于零的。

因为绣绣的病,她妈妈埋怨过我们,所以她病里谁也不敢送吃的给她。到她病将愈的时候,我天天只送点儿童画报一类的东西去同她玩。

病后,绣绣那灵活的脸上失掉所有的颜色,更显得异样温柔,差不多超尘的洁净,美得好像画里的童神一般,声音也非常脆弱动听,牵得人心里不能不漾起怜爱。但是以后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摆布,把这么美好敏感、能叫人爱的孩子虐待在那么一个环境里,明明父母双全的孩子,却那样伶仃孤苦,使她比失却怙恃更茕孑无所依附。当然,我自己除却给她一点童年的友谊,做个短时期的游伴以外,毫无其他能力护助着这孩子同她的运命搏斗。

她父亲在她病里曾到她们那里看过她一趟,停留了一个极短的时间。但他因为不堪忍受绣绣妈的一堆存积下的埋怨,他还发气狠心地把她们母女反申斥了、教训了,也可以说是辱骂了一顿。他悻悻地留下一点钱就自己走掉,声明以后再也不来看她们了。

我知道绣绣私下曾希望着她爹去看她们,每次结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圆满。这使她很痛苦。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胆地埋怨起她的妈,“妈妈,都是你这样子闹,所以爹气走了,赶明日他再也不来了!”其实绣绣心里同时也在痛苦着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轻声告诉过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妈妈虽然有脾气,她实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过六个孩子,只剩我一个女的,从前,她常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她死掉的孩子,日中老是做活计,样子同现在很两样,脾气也很好的。”但是绣绣虽然告诉过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绪。对她母亲的同情,徐大奶奶都只听到绣绣对她一时气愤的埋怨,因此便借题发挥起来,夸张着自己的委屈,向女儿哭闹,谩骂。

那天张家有人听得不过意了,进去干涉,这一来,更触动了徐大奶奶的歇斯塔尔利亚的脾气,索性气结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疯狂似的大哭。等到我也得到消息过去看她们时,绣绣已哭到眼睛红肿,蜷伏在床上一个角里抽搐得像个可怜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邻居都好奇,好事地进去看她们。我听到出来的人议论着她们的事说:“徐大爷前月生个男孩子。前几天替孩子做满月办了好几桌酒席,徐大奶奶本来就气得几天没有吃好饭,今天大爷来又说了她同绣绣一顿,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个新的人拼命去!凑巧绣绣还护着爹,倒怨起妈来,你想,她可不就气疯了,拿孩子来出气么?”我还听见有人为绣绣不平,又有人说:“这都是孽债,绣绣那孩子,前世里该了他们什么吧?怪可怜的,那点点年纪,整天这样挨着。你看她这场病也会不死?这不是该他们什么还没有还清么?!”

绣绣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的确好像有孽债似的,她妈的暴躁比以前更迅速地加增,虽然她对绣绣的病不曾有效地维护调摄,为着忧虑女儿的身体,那烦恼的事实却增进她的衰弱怔忡的症候,变成一个极易受刺激的妇人。为着一点点事,她就得狂暴地骂绣绣,有几次简直无理地打起孩子来。楼上张家不胜其烦,常常干涉着,因之又引起许多不愉快的口角,给和平的绣绣更多不方便同为难。

我自认已不迷信的了,但是人家说绣绣似来还孽债的话,却偏偏深深印在我脑子里,让我回味又回味着,使我摆脱不开那里所隐示的果报轮回之说。读过《聊斋志异》同《西游记》的小孩子的脑子里,本来就装着许多荒唐的幻想,无意的迷信的话听了进去便很自然发生了相当影响。此后不多时候,我竟暗同绣绣谈起观音菩萨的神通来。两人背着人描下柳枝观音的像夹在书里,又常常在后院向西边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参拜,或烧几炷家里的蚊香。我并且还教导绣绣暗中临时念“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告诉她那可以解脱突来的灾难。病得瘦白柔驯、乖巧可人的绣绣,于是真的常常天真地双垂着眼,让长长睫毛美丽地覆在脸上,合着小小手掌,虔意地喃喃向着传说能救苦的观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可是,小姊姊,还有耶稣呢?”有一天她突然感觉到她所信任的神明问题有点儿蹊跷,我们两人都是进过教会学校的——我们所受的教育,同当时许多小孩子一样本是矛盾的。

“对了,还有耶稣!”我呆然,无法给她合理的答案。

神明本身既然发生了问题,神明白有公道慈悲等说也就跟着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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