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那人间的四月天-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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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转身到茶桌上倒了一杯,两只手捧着,端过来。维杉不知为什么又觉得窘极了。
孩子们约他清早里逛北海,目的当然是摇船。他去了,虽然好几次他想设法推辞不去的。他穿他的白嗬兰裤子葛布上衣,拿了他的草帽微觉得可笑,他近来永远地觉得自己好笑,这种横生的幽默,他自己也不了解的。他一径走到北海的门口还想着要回头的。站岗的巡警向他看了一眼,奇怪,有时你走路时忽然望到巡警冷静的眼光,真会使你怔一下,你要自问你都做了些什么事,准知道没有一件是违法的么?他买到票走进去,猛抬头看到那桥前的牌楼。牌楼,白石桥,垂柳,都在注视他。他不痛快极了,挺起腰来健步走到旁边小路上,表示不耐烦。不耐烦的脸本来与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烦”的神情,便好像丢掉了好朋友,心里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绕到后边,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远带些不耐烦的脸站着,还是坐着?——它不懂得什么年轻,老,这一些无聊的日月,它只是站着不动,脚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杨柳,人——老的小的——忙着他们更换的纠纷!
他奇怪他自己为什么到北海来了,不,他也不是懊悔,清早里松荫底下发着凉香,谁懊悔到这里来?他感着像青草般在接受露水的滋润,他居然感着舒快。奢侈的金黄色的太阳横着射过他的辉焰,湖水像锦,莲花莲叶并着肩挨挤成一片,像在争着朝觐这早上的云天!这富足,这绮丽的天然,谁敢不耐烦?维杉到五龙亭边坐下掏出他的烟卷,低着头想要仔细地细想一些事,去年的,或许前年的,好多年前的事——今早他又像回到许多年前去——可是他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本来是,又何必想?要活着就别想!这又是?谁说过的话……”
忽然,他看到芝一个人向他这边走来。她穿着葱绿的衣裳,裙子很短,随着她跳跃的脚步飘动,手里玩着一把未开的小纸伞。头发在阳光里,微带些红铜色,那倒是很特别的。她看到维杉笑了一笑,轻轻地跑了几步凑上来,喘着说:“他们租船去了。可是一只不够,我们还要雇一只。”维杉丢下烟,不知不觉地拉着她的手说:“好,我们去雇一只,找他们去。”
她笑着让他拉着她的手。他们一起走了一些路,才找着租船的人。维杉看她赤着两只健秀的脚,只穿一双统子极短的袜子,和一双白布的运动鞋——微红的肉色和葱绿的衣裳叫他想起他心爱的一张新派作家的画。他想他可惜不会画,不然,他一定知道怎样画她——微红的头发,小尖下领,绿的衣服,红色的腿,两只手,他知道,一定知道怎样的配置。他想象到这张画挂在展览会里,他想象到这张画登在月报上,他笑了。
她走路好像是有弹性地奔腾。龙,小龙!她走得极快,他几乎要追着她。他们雇好船跳下去,船人一竹篙把船撑离了岸,他脱下衣裳卷起衫袖,他好高兴!她说她要先摇,他不肯,他点上烟含在嘴里叫她坐在对面。她忽然又腼腆起来,低着头装着看莲花半晌没有说话。他的心像被蜂螫了一下,又觉得一阵窘,懊悔他出来。他想说话,却找不出一句话说,他尽摇着船。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才抬起头来问他说:“杉叔,美国到底好不好?”
“那得看你自己。”他觉得他自己的声音粗暴,他后悔他这样尖刻地回答她诚恳的问话。他更窘了。
她并没有不高兴,她说:“我总想出去了再说。反正不喜欢我就走。”
这一句话本来很平淡,维杉却觉得这孩子爽快得可爱,他夸她说:“好孩子,这样有决断才好。对了,别错认学位做学问就好了,你预备学什么呢?”
她脸红了半天,说:“我还没有决定呢……爹要我先进普通文科再说……我本来是要想学……”她不敢说下去。
“你要学什么坏本领,值得这么胆怯!”
她的脸更红了,同时也大笑起来。在水面上听到女孩子的笑声,真有说不出的滋味,维杉对着她看,心里又好像高兴起来。
“不能宣布么?”他又逗着追问。
“我想,我想学美术……我知道学画不该到美国去的,并且……你还得有天才,不过……”
“你用不着学美术的,更不必学画。”维杉禁不住这样说笑。
“为什么?”她眼睛睁得很大。
“因为,”维杉这回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低声说,“因为你的本身便是美术,你此刻便是一张画。”他不好意思极了,为什么人不能够对着太年轻的女孩子说这种恭维的话?你一说出口,便要感着你自己的蠢,你一定要后悔的。她此刻的眼睛看着维杉,叫他又感着窘到极点了。她的嘴角微微地斜上去,不是笑,好像是鄙薄他这种的恭维。没法子,话已经说出来了,你还能收回去?!窘,谁叫他自己找事!
两个孩子已经将船划拢来,到他们一处,高兴地嚷着要赛船。小孙立在船上,高高的细长身子穿着白色的衣裳,在荷叶丛前边格外明显。他两只手叉在脑后,眼睛看着天,嘴里吹唱着一些调子。他又伸只手到叶丛里摘下一朵荷花。
“接,快接!”他轻轻掷到芝的面前,“怎么了,大清早里睡着了?”
她只是看着小孙笑。
“怎样,你要在哪一边,快拣定了,我们便要赛船了。”维杉很老实地问芝。她没有回答。她哥哥替她决定了,说:“别换了,就这样吧。”
赛船开始了,荷叶太密,有时两个船几乎碰上,在这种时候芝便笑得高兴极了。维杉摇船是老手,可是北海的水有的地方很浅有时不容易发展,可是他不愿意再在孩子们面前丢丑,他决定要胜过他们,所以他很加小心和力量。芝看到后面船渐渐要赶上时她便催他赶快,他也愈努力了。
太阳渐渐热起来,维杉的船已经比沅的远了很多,他们承认输了预备回去,芝说杉叔一定乏了,该让她摇回去,他答应了她。
他将船板取开躺在船底,仰看看天。芝将她的伞借他遮着太阳,自己把荷叶包在头上摇船。维杉躺着看云,看荷花梗,看水,看岸上的亭子,把一只手丢在水里让柔润的水浪洗着。他让芝慢慢地摇他回去,有时候他张开眼看她,有时候他简直闭上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快活还是苦痛。
少朗的孩子是老实人,浑厚得很却不笨,听说在学校里功课是极好的。走出北海时,他跟维杉一排走路和他说了好些话。他说他愿意在大学里毕业了才出去进研究院的,可是他爹想后年送妹妹出去进大学,那样子他要是同走,大学里还差一年,很可惜,如果不走,妹妹又不肯白白地等他一年。当然,他说小孙比他先一年完,正好可以和妹妹同走。不过他们三个老是在一起惯了,如果他们两人走了,他一个人留在国内一定要感着闷极了,他说,“炒鸡子”这事简直是“糟糕一麻丝”。
他又讲小孙怎样的聪明,运动也好,撑杆跳的式样“简直是太好”,还有游水他也好,“不用说,他简直什么都干!”他又说小孙本来在足球队里的,可是这次和天津比赛时,他不肯练。“你猜为什么?”他问维杉,“都是因为学校盖个喷水池,他整天守着石工看他们刻鱼!”
“他预备也学雕刻么?他爹我认得,从前也学过雕刻的。”维杉问他。
“那我不知道,小孙的文学好,他写了许多很好的诗——爹爹也说是很好的。”沅加上这一句证明小孙的诗的好是可靠的。“不过,他乱得很,稿子不是撕了便是丢了的。”他又说他怎样有时替他捡起抄了寄给《校刊》。总而言之,沅是小孙的“英雄崇拜者”。
沅说到他的妹妹,他说他妹妹很聪明,她不像寻常的女孩那么“讨厌”。说到这里,他脸红了,他说,“别扭得讨厌,杉叔知道吧?”他又说他班上有两个女学生,对于这个,他表示非常的不高兴。
维杉听到这一大篇谈话,知道简单点讲,他维杉自己,和他们中间至少有一道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间隔——只是一个年龄的深沟,桥是搭得过去的,不过深沟仍然是深沟,你搭多少座桥,沟是仍然不会消灭的。他问沅几岁,沅说“整整的快十九了”,他妹妹虽然是十七,“其实只满十六年”。维杉不知为什么又感着一阵不舒服,他回头看小孙和芝并肩走着,高兴地说笑。“十六,十七。”维杉嘴里哼哼着。究竟说三十四不算什么老,可是那就已经是十七的一倍了。谁又愿意比人家岁数大出一倍,老实说!
维杉到家时并不想吃饭,只是连抽了几根烟。
过了一星期,维杉到少朗家里来。门房里陈升走出来说:“老爷到对过张家借打电话去,过会子才能回来。家里电话坏了两天,电话局还不派人修理。”陈升是个打电话专家,有多少曲折的传话,经过他的嘴,就能一字不漏地溜进电话筒。那也是一种艺术。他的方法听着很简单,运用起来的玄妙你就想不到。有一次维杉走到少朗家里听到陈升在过厅里向着电话,“喂,喂,外,我说,我说呀!”维杉向陈升一笑,他真不能替陈升想象到没有电话时的烦闷。
“好,陈升,我自己到书房里等他,不用你了。”维杉一个人踱过那静悄悄的西院。金鱼缸,莲花,石榴,他爱这院子,还有隔墙的枣树,海棠。他掀开竹帘走进书房。迎着他眼的是一排丰满的书架。壁上挂的朱拓的黄批,和屋子当中的一大盆白玉兰,幽香充满了整间屋子。维杉很羡慕少朗的生活。夏天里,你走进一个搭着天棚的清凉大院子,静雅的三间又大又宽的北屋,屋里满是琳琅的书籍,几件难得的古董,再加上两三盆珍罕的好花,你就不能不艳羡那主人的清福!
维杉走到套间小书斋里,想写两封信,他忽然看到芝一个人伏在书桌上。他奇怪极了,轻轻地走上前去。
“怎么了?不舒服么,还是睡着了?”
“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哥哥回来了……”芝不好意思极了。维杉看到她哭红了的眼睛。维杉起先不敢问,心里感到不过意,后来他伸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说:“好孩子,怎么了?”
她的眼泪更扑簌簌地掉到裙子上,她拈了一块——真是不到四寸见方——淡黄的手绢拼命地擦眼睛。维杉想,她叫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是杏,绯红的,饱饱的一颗天真,让人想摘下来赏玩,却不敢真真地拿来吃。维杉不觉得没了主意,他逗她说:“准是被嬷嬷打了!”
她拿手绢蒙着脸偷偷地笑了。
“怎么又笑了?准是你打了嬷嬷了!”
这回她伏在桌上索性吃吃地笑起来。维杉糊涂了,他想把她的小肩膀楼住,吻她粉嫩的脖颈,但他又不敢。他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看到椅子上放着她的小纸伞,他走过去坐下开着小伞玩。
她仰起身来,又擦了半天眼睛,才红着脸过来拿她的伞,他不给。
“刚从哪里回来,芝?”他问她。
“车站。”
“谁走了?”
“一个同学,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她明年不回来了!”她好像仍是很伤心。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杉叔,您可以不可以给她写两封介绍信,她就快到美国去了。”
“到美国哪一个城?”
“反正要先到纽约的。”
“她也同你这么大么?”
“还大两岁多……杉叔,您一定得替我写信。她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