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结婚时代 作者:王海鸰 完结-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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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遇到的,甚至中午单位吃的什么菜,她都会发短信告诉他,那让他感到了一种由家常琐屑小事串成的依恋和信赖——女人对男人的依恋信赖。这种感觉让他迷醉。但是,跟刘凯瑞拉赞助——而且是为他的爸爸——这么大的事,怎么只字没有听她提起过?不用说,是在刻意瞒他,为什么要瞒他?付房款首付的存款他昨天就拿出来了,当时还觉着不少,挺有成就感,现在想想,真是可笑,那存款的分量之轻现在只能使他感到屈辱。分量的轻重永远是相对而言,此刻,相对的便是刘凯瑞。小航陷入久久的沉思,头一次发现,在同简佳这件事上,他是过于自大过于自负了。他一直认为,障碍只在简佳那边,是简佳觉着她配不上他,却从来没有深入想想,没有把自己和刘凯瑞放在一块儿比比,客观比比,在女人那里,谁分量更重。在需要青春需要热情的时候,他重;但是在需要金钱需要物质的时候呢?他远不是对方的对手!……
再一日,何建国下班后去接哥哥时,碰上他在背水泥板。那水泥板高达两米,沉而硬,背起走,在后头看,看不到人,只能看到一块块水泥板在移动。何建国当时眼圈就红了,发誓说一定要给哥哥换个活儿。何建成不同意,他知道弟弟难,不想再让他作难。他不怕吃苦,只要不白吃、能吃出个结果就好。他喜欢北京。来到北京,觉着视野一下子开阔了。私心里想,要是能在北京扎下来,以后,把孩子接过来上学,就好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只能寄希望于孩子。虽说是俩闺女,但在城里,闺女儿子真的都一样。像他弟媳妇,不就跟男的
一样上班拿工资吗?还有小西妈,比小西爸还得强。但是何建国根本就不听哥哥说了些什么,一颗心完全被愤怒和屈辱占据。昨天给小西打电话询问此事,她答应说马上问她弟弟,说她亲眼目睹了负责安排工人的包工头对她弟弟那种竭尽讨好之能事的逢迎,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了,让何建国尽管放心,保证没有问题。当时何建国一感动,还就深夜打电话打扰了顾家一事道了歉。小西说没事,说开了就好了,没事。完后她就再没来电话。他也没去电话。觉着不来电话就是没问题了。没想到来到工地上,看到的却是这个——哥哥干的活儿还不如昨天那活儿!狂怒之下不失冷静,想顾小西如果是这个态度,那就说明她豁出去了,准备硬碰硬了。她不怕他跟她离婚,或许,看到他家里有无休无止的事要麻烦她,改变了主意,又想跟他离婚了呢!这个时候,他就得改变策略,不能跟她硬碰硬。无论如何,哥这事还得她家给办。无论如何,得先糊弄着她帮哥的事办了再说其他。
接上哥哥回家后,何建国跟爹商量,咋办。最终,他们决定去小西家一趟,打的名义是,建国爹来北京了,看看亲家,顺便,何建国还可以为深夜打电话惊扰了二位老人道一个歉。决定明天去,晚上去,晚上可以叫上何建成一块儿。一来,何建成去了,提给何建成调工种的事,就显得比较自然。二来,晚上他们一家子都在,白天就小西爸在,小西爸一点儿事不管。
次日,白天何建国上班,建国爹做去看亲家的准备,上门总不能空着手。可是,不空手他们又能给人家啥?说起来也就是个“自家地里种的”还拿得出手,这回来又没带,光顾给大儿子带行李了。建国说这个问题好解决,小区前面就有个超市,去超市买点儿玉米面小米子带上,就说是从老家带来的,就行了。事先给小西家也打电话联系了,小西爸接的,很热情,说是欢迎,白天就可以去不必非等到晚上,中午还可以在家里吃顿饭,家里有小夏。心里,是不想让建国爹他们晚上来打扰小西妈,她上一天班够累了,晚上需要放松一下,陪一个毫无共同语言的人说话,是很累心的事。建国爹却说白天去不了,白天建国得上班,只能晚上去。他和小西爸是一个思路,白天小西妈不在家。小西妈不在家他去干啥?白天去,就小西爸在家,两个老头儿说点儿不咸不淡的话,礼数到了,算完——这家人家心眼忒多!
小西爸听建国爹执意要晚上来,放下电话就给小西妈和小西分头打了电话,让她们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接到爸爸电话后小西想了想,她知道他们来是为了什么。
小西当即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叫妈妈晚上不要回去了。她很怕建国爹当着妈妈的面说什么“亲家母不中?找她看病的人里就没有大官”?妈妈肯定当场回绝。那结果肯定就是,当场闹翻。她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她也不回去了,就说加班。她回去何建国肯定要问他哥的
事,当着他哥他爹的面,让她怎么说?说小航现在为简佳的事与全家人为敌,就是不想给他们办?当然不能。家丑不能外扬。而后,她给爸爸打电话说了她的安排,爸爸同意,说她们不必回去,有他一人在前线作战,足矣。
小西爸带领着小夏在家做饭,怕饭不够,还特地去买了个大号电饭煲,他们家人主食吃得一向少。菜的花样不必多,分量得足,“硬”菜得多。鱼都不行,得猪肉鸡肉。按照小西爸的理论原则,小夏负责具体实施。烧了一大锅糖醋排骨,买了一只大香酥鸡,另外还炖了肘子肉。肉香气从家里一直飘进楼道,人人走进楼道都会不由自主深吸一下鼻子……
天安门华灯初放,何建国开着车带着父亲和哥哥沿长安街走。何建成穿着弟弟的衣服,在弟弟家洗过了澡,头上还喷了摩丝。这一收拾,看上去比白领还要白领。爹特地让他坐在前面,为的是让他看风景看得更清楚些。他是头回到北京来,来的当天就被送上了工地,哪里都没去过。何建成和弟弟长得极像,气质也像,端正的五官中透着淡淡的忧郁。他坐在弟弟旁边,看弟弟熟练驾车,看车窗外的流光溢彩,觉得如在梦中。天安门是他从课本、书中、电视里听到看到无数次的地方,这地方对他来说如同童话里的水晶宫,虚幻而神秘;如同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祖国的心脏……雄伟壮丽……金水桥……人民大会堂……那一切的一切,而今近在咫尺置身其中,却一点儿不觉着高兴,相反,感到忧伤。不能不再一次地想,倘若,当初抓阄,是他抓上了呢?心马上抽搐了一下。这些年来,弟弟上大学,留北京,结婚,买房子,他为弟弟高兴的同时,每一次,心都要像这样被针扎了一样地抽搐。背地里,怨过爹妈,怨过命,但最终,还是得面对现实,在农村干活儿,结婚,生子。妻子也是按照农村标准找的,没多少文化,听话能干,长相上看得过去。农村女子,长得再好,几年农活儿干下来,再生上个把孩子,看上去也就都差不多了,面黑肉糙,一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皲裂,与男人的手的差别,只是小一号而已。书上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建国爹坐在后座看着前面的两个儿子,心里头难过得要命。什么是命?这就是。论说,老大比老二还要聪明好学,就因为投错了胎,投到了他家,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他知道老大心里不甘,这孩子心气高着哪,要不,他考试也不会考那么好。也问过他,他从来都说“没啥”。家里为供老二上学,快十年了,没给他盖上房,每每提及,他也说“没啥”。可惜了老大了,聪明,志气高,心眼又好,却不得不跟他这个爹似的,土里刨食!“建国,啥时候方便了,叫你嫂子带着你侄女,一块儿来看看吧。”建国爹说。没等老二开腔,老大已抢着说了:“再说吧。”何建国假装目视前方集中精力开车,根本不敢看哥哥,一颗心早已被那熟悉的惭愧、忧伤紧紧攫住,让他窒息。这时听爹说:“建国,这次去他们家,有这么几件事要办,一、你和你媳妇的关系,要趁今天两家老人都在的工夫,缓和下了;二、你哥的工作问题。这事不用你们张嘴,我说。我就不信我豁出这张老脸,他们能不买账;第三件事,”何建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还有第三件事,什么事?建国爹说:“你们生孩子的事!”
“爹!这事不许说!”何建国断然道。
“这事不说第一件事也就不用说了。让你们缓和关系为啥?就为了孙子!就你那媳妇,要是再说不生孩子,你要是不跟她离你就不是我儿子!”
何建国缓和了口气:“爹,这事咱们再说好不好?生孩子也不是说生就生的事,咱先把
眼前的、当务之急的事办了,好不好?”
何建成忙道:“爹,建国说得有道理!”
建国爹重重地哼了一声,总算是没再吭气。
小西到医院里找妈妈,妈妈说在办公室等她。推开办公室门,灯没开,没人。正要离开,听到妈妈叫她,定睛一看,妈妈在长沙发上躺着呢。她吓了一跳,扑过去连问妈妈你怎么啦,妈妈说没怎么,累了,躺会儿。小西惭愧得无以复加,若不是因为她,妈妈何至于下了班还得在办公室里躺着不能回家?在妈妈身边坐下,拉过妈妈的一只手合在自己的手里,妈妈的手软软的,暖暖的。摩挲着妈妈的手,她说:“都怪我,给您惹这么多麻烦。”
“建国这孩子总起来说还是不错的。”
“光他不错有什么用!”
“从另一个角度看,他能够这样孝敬他的父母,说明他心地厚道。”
“孝敬也不能没有原则!他爹妈让他去杀人他也去?这叫孝敬啊?这叫软弱!叫愚蠢!叫助纣为虐!”小西恨恨。小西妈却突然自顾笑起来。小西不解:“妈,你笑什么?”
“唉,把你爸一人扔家里对付你那个老公公,真够难为他的了。”于是小西也笑了。这时妈妈说:“对了,小西,我帮你联系了一个老中医,专治习惯性流产。不过他去贵州了,等他回来我带你去找他。”小西没吭声,小西妈:“小西?”
“没戏。妈妈,没戏。我看书了,没戏。”
“你看的书是西医的书,西医治不了的病,中医——”
“你们西医说中医压根儿就是骗人的……”
“胡说!我是西医我就不这么认为,那样说不是偏见就是无知——”
小西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打断妈妈:“妈妈,你歇够了吗?……歇够了咱俩吃饭去啊!”妈妈从沙发上起来,二人向外走,小西说:“我带您去个好地儿,正宗绍兴菜,做得特好,就是贵了点儿,不过别怕,我请客!”
小西妈笑了:“你请客,好大的口气!你整个人都是我养大的,请我吃顿饭还不是应该的!”
“可我并没要求您养我啊!是您要生我,您生了我,抚养我就是您的义务和责任!”
“把你这套理论跟何建国的父亲说去!”
“那他还不得杀了我!”
小西妈皱眉笑,小西也笑,挽起妈妈的胳膊沿病区走廊远去。
顾家门铃响了。响得正是时候,家中一切就绪。菜都上了桌,怕凉,还用碗扣上了。米饭也做好了。灶上,还炖着只沙锅,到饭吃一半的时候再上。没准备酒,怕一喝上酒,时间上难以控制,小西妈晚上十点就得休息。
不料建国爹带了酒来。他总觉得光带点儿“自家地里种的”杂粮分量不够,于是自作主张买了两瓶酒,精装的二锅头。他进门后一把握住小西爸的手,亲热地说:“亲家啊,我看你这命贱得很啊。”
何建国赶紧在一边翻译:“爸,在我们那儿,说命贱是活得长的意思。活得越贱就活得越长。”
小西爸呵呵笑道:“同贱同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