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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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爱也举起杯子,说:“别这党那党的,还是为全家团圆干杯吧。”
林生坐在嘉草旁边,悄悄问:“你为什么而干杯呢?”
“都让你们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我要为认识你干杯,你愿意吗?”
嘉草苍白的耳廓通红了,她点点头,悄悄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寄草叫起来了:“你看小林哥哥怎么吃的茶。”
原来林生喝光了茶汤,见了半杯的佐料,一时心急,便用手指夹着去吃。
众人见了又笑,却都不告诉怎么个吃法。还是嘉草,举起那只杯子,说:“小林,你看简单得很,杯口对着嘴巴,一只手敲着杯底,东西就到嘴巴里去了。”
林生恍然大悟,说:“简单得很嘛。”
他把杯子底朝天翘着,头朝上接着杯口,一只手旋着杯子,一只手敲着杯底,他的白白的喉颈露出来,拉长了,密密的黑胡须从下巴上布散开去,喉结一升一降。嘉草不知不觉盯着那喉结,怔住了。
寄草却又叫了:“阿姐,你多嘴!”
嘉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面孔就红到了脖子,说:“你才多嘴,没见你停了磨牙。”
寄草指着对面说:“我们都多说,大嫂二嫂还没说过呢。”
方西冷说:“我有啥好说的,又不是我夫妻团圆,让叶子说吧。”
叶子一听,也不多说话,四顾着要找茶盏。嘉和递过去一个笠帽形的黑盏。叶子吃惊地把头抬了起来——那不是摔成两半的免毫盏吗?竟然被锯好了。嘉和见叶子吃惊,淡淡一笑,把碗翻了过来,“供御“两字,现在又拼在一起了。嘉和瘦瘦长长的手指,敏感地跳动着,弹跃着,精致有力,像哑语,像暗号,把两兄弟和叶子的青梅竹马翻译出来了。
方西冷看在眼里酸在心中,却笑在脸上,说:“叶子,你看嘉和真是个有心人啊,还知道把个古董茶盏锯好了,一声不响地给你送上来。等我什么时候也砸个东西,让你家嘉平给我治修好了送上,嘉平,你肯不肯?”
杭嘉平大声笑了起来,指着方西冷说:“都做了我嫂子了,还敢向我挑战,你以为还是当年北京开茶馆时候!”
叶子也不搭腔。用那绍兴花雕酒瓶,满满倒一碗酒,细细碎步,跑到嘉平跟前,齐眉举案叽哩咕略一串日语。寄草急了,说:“讲中国话,讲中国话!”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嘉平一口气喝光了碗中的酒,拍拍叶子的脸,“我老婆说,夜夜盼郎归,郎君终于归来了。”
话音刚落,叶子就激动地掩面哭泣起来。不知怎么的,方西冷也跟着哭了起来。
寄草却说:“别哭,别哭,还有我呢。”
她高高举起酒杯,“你们怎么都不为革命成功干杯啊?”
嘉平拍拍她的肩,说:“寄草年纪最小,革命觉悟最高,将来也是个女革命家!”
一圈子的人都喝过来了,才发现杭天醉悄无一言。嘉和站了起来,说:“爹,你也说几句吧,你又不喝酒,说几句吧。”
杭天醉坐着,想了想,问绿爱:“还有龙井吗?”
绿爱赶紧取了来,说:“今年的新茶还没下。啥时下了,再来喝茶宴。“她专门替天醉泡了一杯茶。杭天醉举了杯子,说:“喝茶,喝茶。”
寄草小,嘴快,问赵寄客:“干爹,我爹啥话也没说啊,怎么就叫我们喝茶?”
赵寄客拍拍寄草的小脑袋,“怎么没说,不是让我们喝茶了吗?你以为只有像你那么穷嘤喀才是说话!叫你喝,你就喝吧,喝吧!“那一天深夜嘉乔打道回府,半醉半醒,坐在车里,一路流泪,一直流到吴山脚下。他在刚才的家宴上时而坦荡时而悲伤时而尴尬,坐立不安了很久。也许是酒的缘故,他后来的感觉却开始妥帖平静下去了。他比平时的任何时候都深刻地感受到他和羊坝头这个茶叶家族的隔膜竟这么坚硬,几乎没有话可说。同时他却又比平时的任何时候感到他是一个姓杭的人,他是这个家族出来的,他们说话的口气、手势、眉眼,和他自己是这样地相像。现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还恨不恨忘忧茶庄的这些姓杭的父老兄妹了。
多年来杭氏家族的唯一的一次大团圆,在经历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茶宴,现在是昏黄灯光之下的热烈宣泄之后的沉默了。这是一种妥佑惬意的、有点伤感但又不乏心满意足的大团圆。大家的目光都因为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洗礼而显得纯洁温柔。有几个人,还在这纯洁温柔之中暗藏着潜伏的激情。这激情又因为按捺不住而在目光中若隐若现,女人们因此秋波更为盈盈,而男人们,便也因此显得天真激活了起来。
因为一时的无话,大家的目光就都对着寄草正握在手里把玩的那只重新钉钢的兔毫茶盏。它厚厚敦敦地在灯光下显现着藏在深处的兔毫,一会儿亮出了一丝,一会儿又亮出另一丝,看上去,那碗盏竟也如通了性灵,满腹心事似的了。
方西冷和叶子,看着这只碗盏便想到了同一个男人。嘉和与嘉平兄弟久别重逢,亲热中又有了一份岁月的隔膜,两人目光惊喜中还在不时地冲撞。嘉草和林生也在暗处不时地交换着他们的会心的微笑。赵寄客因为高兴而突生孤独之感,竟然喝醉了,被杭天醉和沈绿爱架到了客房里。那么,此刻,这一屋子的人便只有寄草如一只快乐的小鸟而无忧无虑了。这个杭氏忘忧茶庄的小女儿有着一双格外天真纯洁的眼睛,她继承了母亲爽朗明快的个性,且又因为充满着童心而特别饶舌,她翻来覆去地对着兔毫盏下面那两个字,念着:“供——御,供——御,供——御,嘉草有些心猿意马,这女子是个有着绕指柔肠的姑娘,胆小而聪慧。她乘机说:“寄草,别吵了,跟姐回屋去。”
“回去干什么?”
“你不是要给小林哥哥洗伤口吗?”
寄草一听很对,扔下那宝贝茶盏就拉着林生哥哥的手说:“走,该换药去了。”
林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这样走掉。嘉平说:“去吧,去吧,多换几次。”
方西岸也笑着说:“寄草,你别瞎凑热闹,这可是你嘉草姐姐的事儿。”
说着,就一把拉住了寄草。嘉草脸红了,拔腿就跑,林生安静地站在那里,说:“我一会儿就回营里去了。”
嘉平站了起来,叶子也紧张地站了起来,嘉和看见了,也站了起来,说:“小林,营长今天能留在家里吗?”
“怎么不能?”
小林的脸红了,“我回去会说的。”
他转身就走了,受过训练的步伐在这温文尔雅的茶人家族中,走得格外与众不同。方西冷不由赞叹了一声:“好一个英武的小伙子!”
嘉平凑近了嘉和的耳边,轻声地说:“看不出来吧,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共产党员。”
这是寄草一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字眼。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一种奇怪的称呼,而在此后,只要出现了这个词,她的眼前就出现了小林哥哥。
此刻她对这个字眼却充满了好奇。她不由得向大人们连续发问:“什么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什么?“然后,她的嘴就被大哥一把蒙住了:“就知道乱叫,不能少说几句。”
嘉平摸摸这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妹妹的头,说:“我可真没想到,我还有一个这么小小的可爱的小妹妹啊!”
嘉平似乎没有发现嘉和的眼神有些发直,整个夜晚,这样的神情出现过好几次,这是叶子作为杭家的媳妇刚来杭家时所没有过的,那时嘉和要心平气和得多。那时他知道,叶子是他的弟媳妇了,而现在,他是感觉到、或者说是体验到叶子是他的弟媳妇。这种体验使他浑身发烧,满嘴发苦,使他在重逢的欢乐之中时不时被某种东西猛烈地撞击一下,心便痉挛地一弹。他没想到他会那么难受,但他依然认为有能力克制,如果叶子这时不是在灯光下朝他们走来。叶子双手端了两个盘子,一只盘子是一段藕断丝连的生藕,旁边放着一匙白糖,另一盘是冒着热气在灯光下发着银光和涸红之色的藕蒸糯米,也是一片片切得薄薄,上面浇着金黄色的蜂蜜。嘉和的喉口一下子噎住了,直到他看见叶子低眉顺眼地把生藕放在他眼前,把熟藕放在丈夫面前。然而这并不使嘉和松弛,他痛苦地盘桓着一个念头。那不过是偶然的,是偶然的,是偶然的。就在他这样顽固地敲钉子一样往自己的心隙里敲入这些乱七八糟的杂念时,他的那个小妹妹寄草一把拖过了他眼前那只盘子,抓起几块就大嚼。叶子悄悄地拉开了她的手,说:“寄草,乖,我们找汉儿吃去。这是给你大哥做的,我那儿还有呢。“说着,便把那只盘子推了回来,拉着寄草就走了。
嘉和一下子通顺了,胸腔和头脑热烘烘的,暖意使他目光迷离。嘉平用筷子头敲了敲盘子,说了一句什么,嘉和没听见,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这个媳妇,怎么样?”
嘉和一笑,说:“是杭家的媳妇啊!”
方西冷沉默一下,便不告而辞了。嘉平看着大嫂的背影,解嘲说:“她还是老脾气啊……”
嘉和推开了茶杯,说:“我们再喝点酒吧。”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三十二章
现在,人们通常以为的那叶承载着安详与闲适的茶之小舟,不再有它从前的从容不迫、平和和平、温文尔雅、节操如山中晶莹之雪了,有铁的寒光和血的腥气线绕于茶烟之间。
那些日子,山客和水客都没有了往日的劲头,他们的心思,都叫杭州城里那些热闹的游行勾引了去。只是忘忧茶庄的年轻老板杭嘉和,依旧陷在茶叶堆里,忙得人都脱了形。他从前的助手小撮着现在却因为八小时工作制而轻松了。他看着忙不过来的嘉和劝道:“少老板,别忙了,跟我去总工会见见世面,林生现在也到那里干了。林生这个家伙,细皮白脸,看不出,是条汉子呢。““是啊,听说是共产党嘛。”
“共产党好哇,我也人共产党了。”
“你也入了?”
嘉和倒是吓一跳,看着小撮着。
“你要入也行,我介绍。”
小撮着拍拍胸脯,又拿目光打量了一下茶庄,“不过你得把这茶庄献出来给党才行。要革命就得要无产,林生说的。“嘉和倒也心平气和,说:“小撮着,你们革命我不反对,我要卖好茶叶,你也不要反对。我们谁也不反对谁,好不好?”
小撮着走开了,想,我可不和你这资本家多说什么。
老撮着跟在后面骂:“小言生,茶叶饭你还想不想吃?”
“不想!”
儿子干脆地回答。
“世道真是变了!世道真是变了!“老撮着便到天醉那里去诉苦,“都爬到太岁头上来了。”
杭天醉不说话,只是看看皱起眉头握着拳头的二儿子嘉平。他不知道嘉平会怎样看待这个越来越不可捉摸的时代。儿子变了,从前那个目光如燃烧之铁的儿子,如今目光冰冷。儿子在想什么,他惶恐地思忖着。他很想了解他们,但又唯恐他们嫌他喀苏。想到自己竟然生出讨好儿子们的心思,他又生自己的气。为了掩盖自己的这分心绪,他就拿更为温和的大儿子来发话:“嘉和,你再忙,也不用自己当行信啊!”
嘉和笑笑,没说话,他正在那张梨花木大理石面桌上用毛笔写画着什么,林生和嘉平都在旁边。林生捡起一张纸,好奇地说:“我看看,你写的什么标语?”
“什么标语都不是,是给茶庄写的广告词,准备印在包装纸上的。”
只见那纸上写着:一碗喉咙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