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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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他往后门拉。这样的时候嘉平倒竟然想起当年出走的情景,他拽住了门拉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说了半句——赵先生的后事——就被叶子一边往外推一边说:“家里的事情交给我们,你只管放心快走,快走!”
叶子的手推揉着嘉平,嘉平猛然间心潮澎湃,一把抓住叶子的手说:“叶子你跟我走吧!”
在暗中他也能感觉出叶子的手突然僵住了,他还能感觉出她是怎么朝身边的嘉和看了看,然后放低声音说:“不是说了吗?大哥不走我也不走。”
刹那间天地都变得很静,嘉平的心也一下子因为绝望而清明,身上有一种一刀两断的彻底的痛楚和愧疚,痉挛一般经过全身。这样的时候他还竟然有时间说:“天目盏在我房间桌上。”
他本来想再说些别的,一张口却是一句俗话:“这东西能护佑人逢凶化吉!”
连这句话也没有能够说完整,就被来接的人推上了车。
脱险之后杭嘉平并没有和家中断绝关系,嘉和被监控了起来,不准出城,但他依然有办法一直在秘密地通过各种渠道替他们征收茶叶。嘉平可以想像得出这是冒着怎样的危险。他一直想着要赶快再把大哥接出来。他曾经带口信给大哥,让他只要有可能,就不要放弃到浙西去寻找吴先生的建议。他知道,为吴先生的茶业梦真正会去身体力行的,恰恰是像大哥嘉和这样的人。而他杭嘉平,也许生来就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茶人吧。虽然,他深深地被这些中国的栋梁之材感动,但反过来也就愈发要为保卫这些书生们的良知而去冲锋陷阵。他要回到重庆去斗争,和日本帝国主义法西斯斗争,也和那些贪官污吏、只知道发国难财的混账王八蛋作斗争。他原本是一个喜酒的人,茶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温良恭俭让了。他有他的那一套生活逻辑,沧海横流,英雄本色,他可不怕陷入重围,腹背受敌。
杭汉,本来是要跟着吴觉农先生同去万川的,倒是吴觉农先生劝住了他,希望他能够不要错过复旦大学茶学专业。另外,中国茶叶研究所也正在积极的申报当中,一旦正式批准组建,像杭汉这样的年轻人将是重要的后备力量。目前嘛,杭汉还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继续干着他的茶叶出口检验这一行,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锻炼过程嘛。
说到茶叶出口检验,它的第一部《标准》还是吴觉农先生于1931年入上海商品检验局之后,针对当时出口茶叶在品质、水分、着色和包装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在邹秉文和蔡无忌先生支持下亲自制订的。
过去茶叶出口检验,一般都是在装船外运之前才报请检验的,而在进行检验之时,往往因为茶叶不合标准,不得不临时停运,以致出口商损失很大,而外商也多有烦言。吴先生对此情况进行改良,茶叶在进行出口检验之前,都非要先在本地进行产地检验不可。
杭汉在重庆码头打工,做的已经是第二道检验了。前面产区有一道关,后面到宁波出口还有第三道关。他这第二道关,有人说得不好听,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说来惭愧,古巴蜀虽是全世界茶的发祥地,但自中唐以后,川茶已经逐渐衰落了。从中国有海关记录的1869年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1916年,中国出口的182万担至268万担红绿茶,没有四川的一片茶叶。直到抗战期间,四川主要城市的饮用茶,反而还要到附近的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等省去运。有些商人,也就是借此机会,把这些茶、主要是云南茶,通过重庆的长江码头,一路水行,直到江尾的人海口去出口。杭汉要检验的,也就是这批茶叶。
战乱年代,干什么都有弹性。只是杭汉这个人实心眼,叫他干什么,他就百分之百地不折不扣地去干,也不考虑这么干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效果。对茶叶的包装和品质,杭汉是已经有这个眼力了。至于茶叶的水分,因为外销茶经过长途运输,日晒雨淋,最易霉变,所以从一开始就要十分注意把关。好在这一关其实也用不着再让机汉来把,在茶叶产地,就由各省市的茶叶专家先检验把关去了。
那么,杭汉真正要注意的就是绿茶的着色问题了。
原来中国的茶商中,也是有那么几个歪聪明的,为了出口的茶叶看上去色泽好,在报请检验之前,就在那绿茶上着了色。这些有色物质,有的无毒,有的可就是有毒的了。为此,1932年,法国就颁布了禁止有色茶入口的法令。上海商品检验局也因此作了禁止有毒色料的茶叶出口。如今杭汉做的主要检验,也就是这件事了。亏了他的那份认真执著,这个关卡,也才就越来越不像是聋子的耳朵了。
那一天,大雾迷漫,码头上来了一船箱从滇川边界运来的滇红茶。按常规,杭汉准备开箱检验。那押船的倒是个机灵人,忙不迭地就递上一支烟说:“我这是新试制成功的滇红工夫茶,红茶,也不着色,小师傅你就放心吧。”
听说是滇红工夫茶,杭汉的眼睛就亮起来了。说起来,这茶的历史才不过两年,可名气已经大得像杭汉这样的年轻茶人也都如雷贯耳了。1938年,云南茶叶贸易公司刚刚成立,就派人分别到顺宁、佛海试制大叶种的工夫红茶。这种红茶,外形肥硕紧实,金毫显露,香高味浓,首批产了五百担,通过吴觉农先生所负责的香港富华公司转销伦敦,竟然以每磅八百便士的价格一举成名。听说英国女王还把这种茶叶放在玻璃器物之中,专作了观赏。杭汉一向是只喝绿茶的,但是他也喝过父亲亲自送他的滇红茶,这滇红茶,又是吴觉农先生亲送的。吴先生平时从来不喝公家的茶,这一次破例,也是因为新茶试制成功,作为样茶要检验品级,难得有那么一小撮,就拿来送人。嘉平也不过得了小半信封罢了,又被他转送给了儿子。杭汉喝了,只觉得好,从此竟然就爱上了喝红茶。只是滇红太难得喝上了,都运到国外换外汇了呢,所以今日杭汉见了这一船的滇红,竟也是十分的希罕了。心想,怎么平 日里不太看得到的滇红,这会儿一下子来了一大船。又见那押船 的磨磨蹭蹭的,不像是要开箱的样子,当下就生出了疑惑。就说:“我就上船去检验吧,你们带我去开箱便可。”
押船的人手伸了过来,杭汉的口袋一动,低下头,就见袋子微微鼓了出来,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不动声色地就把那一叠钱又放回了那人的袋中,说:“只要货真,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押船的就笑了,拍拍杭汉的肩说:“小兄弟,看得出来,是跑过三江六码头的人,以后的交道还长着呢,大哥记着你了。”
杭汉又要上船,押船的盯着他的眼睛说:“非得走这一关?”
杭汉笑笑,那人的手还在他的肩上呢,他就略略地运了运气,那人立刻就感觉到了对方的分量,放下手,展开,说:“那就请吧。”
杭汉上船,打开了一箱,一看一闻,他就知道不对。明显的,这就不是滇红,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正宗的滇红。又取了样来泡开了一杯,汤色发问,杭汉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看了看押船人,说:“你们老板呢?”
那押船的说:“我就是。”
“先生这趟生意吃亏了。”
“此话怎讲?”
“明摆着,这就不是滇红。”
老板就冷笑起来:“这话是你嘴上没毛的外乡人说的吗?你识得几多茶品?跑过几趟马帮?“杭汉看这人面不善,淡然一笑,说:“马帮倒是一趟也不曾跑过的,不过天下茶叶却是已经识得八九不离十。别的不说,就说这滇红。此茶虽是新品,见识的人少,却也好把握,你只记得那关节处便可。滇红的品质,特点就在于它的茸毫。这茸毫还是淡黄、金黄、菊黄色的,冲开了看汤色,又是一番风光。那汤色是艳亮的,香气高长,且带有花香,叶底红匀嫩亮。你看,你这茶叶,颜色发问发黑,且无茸毫,要来充滇红,也太离谱了一点。就这几条,你去对一对吧,对上了一条,我把头砍下来给你!”
那人见这江浙佬,小小的年纪,倒也能把茶识得如此老道,再不敢小觑,又换了一张笑脸,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至于把头砍下来吧?我也不是专做茶叶这一行的。实话跟你说了,我就是个押船的,有人给我作了担保,说是这批茶已经被检验过了,放心出口,这才托得我,还事先付了我佣金。如今若被卡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我回去怎么交待呢!”
“这还不好交待,你自去找那让你放心的人,让他给你负一切责任便是了。”
那人正要把话绕到这上面,见这黄口小儿果然自己就绕上去了,心里暗喜,说:“小兄弟,这话也就是你敢说,我可是不敢说的。你道那茶的担保是谁,说出来你就明白了——”
他就凑着抗汉的耳朵,说了一个名字。
原来这名字杭汉也是听说过的,人也许还在某些场合见过。此人本是茶叶公司的一个什么处长,听说还是孔家的亲信。不过杭汉对这些错综复杂的权钱关系向来不感兴趣,所以一直也没把这些人往心里放过。见这押船的那么一本正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说:“什么处长担保也不行啊,他算什么?又没有权力在我的填单上签字。在这里,我就是老大,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押船的揉一揉眼睛,想,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连孔祥熙的账都不买的人。怕不是嫌刚才的钱给少了吧。就一咬牙,又数出一沓票子。连同刚才的那一沓,一起塞到杭汉的手里,说:“咯,我们明人也就不做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个整数,你看怎么样?我也是跑过多少码头的人了,这个价码,算是顶了天了。老弟你要是再不让路,你也就太黑了!”
这一番话,可就真把杭汉给惹急了,他拉下脸来,一把把钱扔了过去,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要你一分钱,我就不配在这个码头上站一分钟。”
押船的也把脸黑了下来,说:“那你说你要什么?爷们也是白道黑道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这不明摆着显出青洪帮的架势来了吗?殊不知这套流氓腔吓不倒杭汉,日本佬的鬼门关都已经走过的人,还会在乎这些地痞青皮。杭汉说:“我要什么了?我可是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真正的滇红。你有货,我放行,你没货,我不填单,你就趁早处理了,或者拉回去,随你的便。““我这个就是真正的滇红,这里有检验单。你以为没你我们就干不成事情,笑话!我刚才是出门在外让你三分呢,你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押船的刷的一下抖过来一张单子。杭汉拿眼睛一扫,还真是暗暗吃一惊,没想到这张单子和他自己手里的那一张一模一样。原来这些人早就防了一脚,事先把该作的弊都作好了。杭汉再一看签名人,不是那孔家的亲信处长,又是何人!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捏着那单子想把他揉成了团,忍了几忍,到底还是忍住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在贸易委员会中供职的父亲,吴觉农先生把许多事情托给他了,何不打个电话和他商量一下。于是便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去请示上峰,看这事情怎么处理了才得当。”
押船的早已派了人去找那处长来码头了,心想:什么上峰,再上能上过蒋委员长去?孔家和蒋家什么关系,打碎骨头还连着筋(襟)呢!你这毛孩子,以为知道那滇红的茸毫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