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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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罗力对你很重要,我知道他很重要。我知道他很重要……”
杨真就若有所思地回答着,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寄草睁大了眼睛,凝视着杨真,他的面带病容的鼻翼四周微微地红了起来,鼻梁上放出了小小的光亮,他的端着茶碗的手抖动着。他们两个人同时都脸红起来,然后就低下头去刮盖碗茶的茶末子。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寄草非常伤感,现在她确信,除了罗力,杨真也是她喜欢的男子了。当她这样问他的时候,她相信他一定会说:“会的,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充满了理想的、热情的、单纯的人。他要说的话,往往是寄草预料到的,他总能说出她想说的话。
然后他果然就这样说了:“会的,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
寄草也充满信心地开始了憧憬:“我们会有许多时间,可以到西湖上去,一边品茶一边讨论随便什么主义。反正到那时,日本人已经被赶走了,我们那么多人,有的念诗,有的唱歌,有的品茶——”
“有的读《资本论》——”
杨真接口说道,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然后,杨真就站起来了,只说了一句“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融入了川中的小巷。寄草眼看着他被大团的浓雾吞没了。她不明白她心里发生的那种依恋的感觉。这种感觉她以前从来没有过。她和罗力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他们的爱情过于匆忙了;而她和这位年轻人呆的时间又太长了,这一路千里迢迢,走的恰恰就是江浙茶源自古巴蜀而来的道路啊……他们的确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再走下去,她对此行的目标,几乎都要模糊起来了……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二十三章
十二月的雾都重庆,和江南一样寒冷。今天是复旦大学的校庆纪念日,刚才系主任吴觉农先生专门作了《复旦茶人的使命》的报告。散会后,杭汉特意要了一份先生报告的文字打印稿,向学校门口的一家茶馆走去,他还有个重要的约会要在那里进行。杭汉现在的身份,是迁徙在重庆的复旦大学首届茶叶系的一名即将毕业的正规的大学生。他和大学里的许多同学一样,保留着战前喜欢泡茶馆的习惯。
远在江南的杭家亲人们,如今若是看到杭汉,恐怕是要认不出来了。杭汉的外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和他的父亲一样,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眉心很重,几乎连在一起。皮肤粗糙黝黑,下巴方方正正,像是水泥钢筋浇的。他的性格却是越来越像母亲,沉默寡言,非常内向。
温暖潮湿的江南,像梦一样地留在了长江的下游了。杭氏家族忘忧茶庄的下一代年轻的茶人杭汉,跟着他的父亲溯水而上,来到了长江的上游——抗战的大后方陪都重庆,亦已二年有余。
杭汉过去是从来也没有到过中国腹地的,他对川中的了解非常模糊。但从寄客先生酒后的畅谈中,他知道古巴蜀是全世界真正的茶的诞生的温床,可是他还真没想到,重庆的茶馆会是如此之多。这个与杭州城完全不同的出门就要爬地的防市体前伤脑筋。他花了许多时间,才听懂了他们的发音拐弯抹角的川中方言。但杭汉很喜欢这里的茶馆,茶馆的老板们似乎也很知道大学生们对茶馆的偏爱,沙坪坝中央大学和北磅复旦大学的大门之外,茶馆多得严然成市。
杭汉第一次随着他的同学们上茶馆,看着这些成片的一排排的躺椅和夹在当中的茶几,如此壮观的场景,“啊哟啊哟“地就叫了起来,说:“我那开茶庄的杭州伯父若看到这里的茶馆,才叫开心呢。”
同寝室一个成都籍的同学不以为然地说:“杭同学,这你就是少见多怪了。四川!茶馆甲天下,成都茶馆甲四,我们成都的茶馆才值得你如此啊哟啊哟地叫呢!你若在街上行走,没几步就是一家矮桌子小竹椅的茶馆,旁边还配一个公厕。前些日子我回家专门数了一次,数到近一千个公厕,那么茶馆少说也有近一千个了吧。当然,重庆这几年来茶馆也是暴长的,比起你们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是不是我们这里的茶馆更加豪放大气了?”
杭汉淡淡一笑说:“各有风采吧。”
他到底还是有一点故乡情结的,不愿意因为四川茶馆而贬低杭州的茶楼。
他常常一个人到大学门口的一家大茶馆来喝露天茶。他也学会了躺在那些再舒服不过的竹椅上,对着那些此地称之为么师的茶博士们叫一声:“玻璃——”
杭汉一开始根本不知道怎么在茶馆里还可以卖玻璃,而且这玻璃竟然还可以吃。成都同学看出他的困惑,当场就叫了一杯盖碗玻璃,杭汉打开茶盖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玻璃茶就是白开水啊,杭汉算是领教了一番】!冲人的特殊的幽默了。
杭汉虽然习惯了常来茶馆喝玻璃茶,但他显然没有他的堂哥杭忆的语言天才。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够讲出一句完整的)11中语言。这种方言,在他看来,几乎就是一种歌唱。他常常听着躺在他身边的抽烟的老茶客们突然一声高叫——么师,拿葛红来——杭汉费了老大的劲,才知道这是点个火的意思。就这一声叫,那声调也是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可以用四二拍人谱的。杭汉曾““,““““““④①“EF了:]u-J V M-;他准备有朝一日与杭忆重逢的时候,再把它唱给他听,他相信他会为了这一句“拿葛红来“笑破肚子。
除此之外,这里的茶馆还有多少可以让人口味之处啊。就说门口的那副对联吧,在杭汉的故乡沦陷区的杭州城里,怎么还会看到这样的牌子呢——空袭无常贵客茶资先付,官方有令国防秘密休谈。有时候空袭真的来了,杭汉一边跑着,一边就听有人唱了起来:晚风吹来天气燥呵,东街的茶馆真热闹。
楼上楼下客满座呵,茶房开水叫声高。
一群学生一边跑进了防空洞,一边就和着声音唱道: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引起了麻烦你我都糟糕。
杭汉觉得,这种生活很有意思。
抗战期间,全中国四面八方的许多人都跑到陪都来了。一年到头,不管什么时候,茶馆里的人都挤得满满,且入乡随俗,不管你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进了茶馆,一律坐在竹椅上,或者躺在竹躺椅上。不一会儿,茶房就像一个杂技演员一般,大步流星地出得场来。只听得一声唱略,但见他右手握着一把握亮的紫铜色茶壶,照杭汉的估摸,那茶壶的细如笔杆的嘴足有一米来长,在人群中折来折去的,竟然如扈了解牛一般地进出如人无人之境。那左手卡住一棵银色的锡托垫和白瓷碗,又宛如夹着一大把荷花。还没走到那茶桌旁,只见左手一扬,又听“哗“的一声,一串茶垫就如飞碟似地脱手而出,再听那茶垫在桌子上“咯咯咯咯“一阵快乐的呻吟,飞转了一下,就在每个茶客的身边停下。然后便轮到茶碗们发出“咋咋咋……”
的声音了,丁零眼嘟一阵,眨眼间茶碗已坐落在茶垫上。人们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突见茶房站在一米开外,着实的大将风度,一注银河落九天,远远地,细长壶嘴里的茶水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笔直地就扑向了茶杯,茶末就飞旋地从杯底冲了上来。还没等人看清那是什么茶呢,那茶房一步上前,挑起小拇指,把茶盖一抖,一只只茶盖活了似地跳了起来,已经迅雷不及掩耳似的飞到了茶碗上。再一回神,那冲茶的人儿,早已融入了更深更远的茶椅阵营中了。
杭汉欣赏着这种与江南人闲适的风情完全不一致的热烈火暴的冲茶法。杭州茶楼里的人们,一般喝茶,用的是茶壶,也有茶杯,虽也有用盖碗茶的,到底不如这里的人喝起来正宗。原来古代之人有茶碗却是没有茶垫的。那茶垫,正是唐朝成都一个官员名叫崔宁的人的女儿发明,原本是为了防烫手,到了清代,又加上了盖子,这才一套三件真正齐全。
杭汉平日里倒也入乡随俗,喝着盖碗茶也很自在。今日却没有先叫茶,他要等的人们还没有来呢,他就开始认真地读起吴先生的讲话来了。
本校经吴南轩校长及复旦校友的努力,已从私立而改为国立,我们全体师生都感到非常的欣慰。因为过去真是风雨飘摇、艰苦度日,我们大家看到校长这几年来的头上额上的风霜,不论哪位同学,都是很明了很同情的。
中国的茶业,过去是由知识低浅的贫苦小农和专以剥削度日的商人所经营,把几千年来祖宗辛苦经营的一份产业,几 乎弄得奄奄一息,不可终日。自从抗战以后,已从私人的经 营变而为国营的事业之一了。我们自然也该用复旦从私立而 为国立,同样地信仰他的前途,同样地来一次欢欣鼓舞的庆 祝罢。
茶业在中国,是具有其最大的前途的,不要说全世界的茶叶,我们是唯一的母国,而我们生产地域之阔、茶叶种类之多、行销各国之广,以及特殊的品质之佳,是各产茶国所望尘莫及的。然而我们有最大的两个缺点,第一就是缺少科学,第二则是缺少人材。
过去茶叶一年年衰落,因为别的产茶国家,如印度、锡兰由英国人任研究、改良和指导的任务;爪哇和日本,则由荷兰人和日本人自己努力地从事于改造的工作。我什1则由勤苦度日、不知科学为何事的老百姓在负责经营,正如大刀队的抵御坦克,用鸟枪防御近代的飞机,无论你如何地勇敢,如何地是神枪手,能抵得过他的火网的利害和炸弹的威胁么?
本校茶业系科同学,人数达七八十人,有的长于生物学或化学,有的精于会计和贸易,有的从事于栽培,更有的致力于制造。还有其他毕业和未毕业的千万同学们,各本其所长,各尽其所用,将来出而担负茶业和其他方面的工作,我相信不出十年最多二十年罢,中国的茶叶科学,不但在实用上有飞跃的进步,甚至对各国茶业的生产和消费者,必有无穷的贡献。至于中国茶叶对外贸易的发展,以及内销数量因战后文化的提高,品质的改善,消费量的增进,更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目前为了日寇的封锁海口,以及交通困难之故,茶销势较黯淡,若干机构本身欠健全,人事须调整等等,这是战时以及过渡时代的必然的现象。将来各位同学都能到社会去出膺艰巨,整个的社会都可予以改造,区区恶劣的环境是不旋度就可予以廓清的,何况我们不是有一件法宝“复旦精神“ 么?一切都待同学们的努力。
杭汉正看到这里,觉得身边有些动静。抬起头来,却见走过来一个衣衫褴楼的川中男子,面色蜡黄,骨瘦如柴,头上包一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啪子“,腋下夹着几杯七八尺长的水烟袋,正在竹椅间凄凄惶惶地张望着。杭汉初到此地时,不知道这也是一碗不得已的饭,和叫花子的区别其实也是不大的了。原来这些人见了有人想抽烟,就急忙地递过这长杆子水烟袋,然后就蹲在地上不停地给那抽烟的装烟点火,以此赚些蝇头微利。也许此人看到了杭汉同情的目光,以为他会是他的一个主顾吧,果断地就朝杭汉走了过来,然后一屁股就坐在了杭汉身下,把那长烟袋就塞了过来。
杭汉吓了一跳,连忙就站了起来,摇着手说:“对不起,我是不抽烟的,对不起,我是不抽烟的。”
他越对不起,那人就越发坐在杭汉脚下不动,用一种近乎麻木反而更显无比哀怨的神情看着杭汉,仿佛无声地责备着杭汉的“对不起“。杭汉正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