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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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他高声喊道,“见见我这位兄弟!”
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进一层,真个如手足一样,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来,含着笑,指着胡雪岩,却望着她丈夫问:“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胡少爷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王太太还了礼,很感动地说:“胡少爷!真正不知怎么感激你?雪轩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扑个空回来,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轩,这么好的朋友,哪有不请教人家府上在哪里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里遇见的?”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王存龄的由意外凉喜所引起的激动,这时已稍稍平伏,催着他妻子说:“太太!我们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你此刻先别问,我们都还没有吃饭,看看,有现成的,先端几个碟子来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着答道,“请胡少爷上书房去吧,那里清静。”
“对了!”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老妈子,亲来照料。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受得也还值得。
“雪轩!”他问,“你几时回来的?”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伤心,“雪岩,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说来话长。”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还不是靠你。连番奇遇,什么《今古奇观》上的‘倒运汉巧遇洞庭红’,比起我来,都算不了什么!”王有龄略停一停,大声又说,“好了!
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来,来,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王太太亲自用块手中,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逊谢。
“太太!”王有龄说,“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请到厨房里去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退了出去,留下一个丫头侍候。
于是一面吃,一面说,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一直谈到奉委海运局坐办,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无形无踪,很得意地笑道:“还是我的眼光不错,看出你到了脱运交运的当儿,果不其然。”
“交运也者,是遇见了你。雪岩,”王有龄愧歉不安地说,“无怪乎内人说我湖涂,受你的大恩,竟连府上在哪里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儿跟我说一说了。”
“自然要跟你说。”胡雪岩喝口酒,大马金刀地把双手撑在桌角,微偏着头问他:“雪轩,你看我是何等样人?”
王有龄看他的气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里所得的印象,认为他必是个官宦人家的了弟,但不免有些甘于下流,所以不好好读书,成天在茶店里厮混。
当然,这“甘于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这样答道:“兄弟,我说句话,你别生气。我看你象个纨袴。”
“纨袴?”胡雪岩笑了,“你倒不说我是‘撩鬼儿’!”这是杭州话,地痞无赖叫“撩鬼儿”。
“那我就猜不到了。请你实说了吧,我心里急得很!”
“那就告诉你,我在钱庄里‘学生意’……”
胡雪岩父死家贫,从小就在钱庄里当学徒,杭州人称为“学生子”,从扫地倒溺壶开始,由于他绝顶聪明,善于识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所以三年满师,立刻便成了那家钱庄一名得力的伙计,起先是“立柜台”,以后获得东家和“大伙”
的信任,派出去收帐,从来不曾出过纰漏。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龄攀谈,知道他是一名候补盐大使,打算着想北上“投供”、加捐时,胡雪岩刚有笔款子可收。这笔款子正好五百两,原是吃了“倒帐”的,在钱庄来说,已经认赔出帐,如果能够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但是,这笔钱在别人收不到,欠债的人有个绿营的营官撑腰,他要不还,钱庄怕麻烦,也不敢惹他。不过此人跟胡雪岩很谈得来,不知怎么发了笔财,让胡雪岩打听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别人来不行,胡雪岩来另当别论,很慷慨地约期归清。
胡雪岩一念怜才,决定拉王有龄一把。他想,反正这笔款子在钱庄已经无法收回,如今转借了给王有龄,将来能还最好,不能还,钱庄也没有损失。
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悄悄儿做了,人不知,鬼不觉,一时也不会有人去查问这件事。坏就坏在他和盘托出,而且自己写了一张王有龄出面的借据送到总管店务的“大伙”那里。
“大伙”受东家的委托,如何能容胡雪岩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念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请他卷了铺盖。这一下在同行中传了出去,都说他胆大妄为,现在幸亏是五百两,如果是五千两、五万两,他也这样擅作主张,岂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为了这个名声在外,同业间虽知他是一把好手,却谁也不敢用他。同时又有人怀疑他平日好赌,或许是在赌博上失利,无以为计,饰词挪用了这笔款子。这个恶名一传,生路就越加困难了。
“谢天谢地,”胡雪岩讲到这里,如释重负似地说,“你总算回来了!
不管那笔款子怎么样,以你现在的身分,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干净。“
润湿的双眼的王有龄,长长叹了口气:“唉,如果你我没有今天的相遇,谁会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经害得你好惨。如今,大恩不言谢,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要看你。我如何能说?”
“不,不!”王有龄发觉自己措词不妥,赶紧抢着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样把面子十足挣回来,这我有办法,现在要问你的是,你今后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来的那家钱庄?”
胡雪岩摇摇头,说了句杭州的俗语:“ ‘回汤豆腐干’,没有味道了。”
“那么,是想自立门户?”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但就在要开口承认时,忽然转念,开一家钱庄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本钱也要有人照应。王有龄现在刚刚得了个差使,力量还有限,如果自己承认有此念头,看他做人极讲义气,为了感恩图报,一定想尽办法来帮自己,千斤重担挑不动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压坏。
这怎么可以?
有些警惕,胡雪岩便改口了,“我不想再吃钱庄饭。”他说,“你局里用的人大概不少,随便替我寻个吃闲饭的差使好了。”
王有龄欣悦地笑了,学着杭州话说:“闲饭是没有得把你吃的。”
胡雪岩心里明白,他会在海运局里给他安排一个重要职司,到那时候,好好拿些本事来帮一帮他。把他帮发达了,再跟他借几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那就受之无愧了。
吃得酒醉饭饱,沏上两碗上好的龙井茶,赓续未尽的谈兴,王有龄提到黄宗汉的为人,把椿寿一案,当作新闻来讲,又提到黄抚台难伺候,然后话锋一转,接上今日上院谒见的情形。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呢?”胡雪岩问,意思是问他如何能够把应运的漕米,尽速运到上海,交兑足额?
“我有什么办法?只有尽力去催。”
“难!”胡雪岩摇着头说,“你们做官的。哪晓得人家的苦楚?一改海运,漕丁都没饭吃了,所以老实说一句,漕帮巴不得此事不成!你们想从运河运米到上海,你急他不急,慢慢儿拖你过限期,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
“啊!”工有龄矍然而起,“照你这一说,是非逾限不可了。那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好想。”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世上没有没有办法的事,只怕不用脑筋。我就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包你省事,不过要多花几两银子,保住了抚台的红顶子,这几两银子也值。”
王有龄有些不大相信,但不妨听他讲了再说,便点点头:“看看你是什么好办法?”
“米总是米,到哪里都一样。缺多少就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买了米,交兑足额,不就没事了吗?”
他的话还没有完,王有龄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妙极,妙极!准定这么办。”
“不过有一层,风声千万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数,风声一漏出去,米商立刻扳价,差额太大,事情也难办。”
“是的。”王有龄定定神盘算了一会,问道,“雪岩,你有没有功名?”
“我是一品老百姓。”
“应该去报个捐,哪怕是‘未入流’,总算也是个官,办事就方便了。
现在我只好下个‘关书’……“王有龄又踌躇着说,”也还不知道能不能聘你当‘文案’?“
“慢慢来,慢慢来!”胡雪岩怕他为难,赶紧安慰着他说。
“怎么能慢呢?我要请你帮我的忙,总得有个名义才好。”王有龄皱着眉说,“头绪太多,也只好一样一样来。雪岩,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娘,一个老婆。”
“那我要去拜见老伯母……”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拦阻,“目前不必。我住的那条巷,轿子部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有个坐处,你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
将来再说。“
王有龄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便不再提此事,站起身来说:“你先坐一坐,我就来。”
等他回出来时,手里拿着五十两一张银票,只说先拿着用。胡雪岩也不
客气,收了下来,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
“今天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请你到我局里,我专诚等你?还有一件,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来。”
胡雪岩住在元宝街,把详细地址留了下来。王有龄随后便吩咐高开,备办四色精致礼物,用“世愚侄”的名帖,到元宝街去替“胡老太太”请安。
高升送了礼回来,十分高兴,因为胡雪岩虽然境况不佳,出手极其大方,封了四两银子的赏号。
“我不肯收,赏得太多了。”高升报告主人,“胡少爷非叫我收不可,他说他亦是慷他人之慨。”
“那你就收下好了。”王有龄心里在想,照胡雪岩的才干和脾气,一旦有了机会,发达起来极快,自己的前程,怕与此人的关系极大,倒要好好用一用他。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约而至,穿得极其华丽。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一见他来,直接领到“签押房”,王有龄便问:“那家钱庄在哪里?”
“在‘下城’盐桥。字号叫做‘信和’。”
“请你陪我去。你是原经手,那张笔据上是怎么写的?请你先告诉我,免得话接不上头。”
胡雪岩想了一下,徐徐念道:“立笔据人候补盐大使王有龄,兹因进京投供正用,凭中胡雪岩向信和钱庄借到库平足纹五百两整。言明两年内归清,照市行息。口说无凭,特立笔据存照。”
“那么,该当多少利息呢?”
“这要看银根松紧,并无一定。”胡雪岩说,“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统算打它一分,十个月的工夫,五十两银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王有龄写了一张“支公费六百两”的条谕,叫高升拿到帐房。不一会管帐的司事,亲自带人捧了银子来,刚从藩库里领来的,一百一锭的官宝六锭,出炉以后,还未用过,簇簇光新,令人耀眼。
“走吧?一起到信和去。”
“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