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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阴阳脸-第12部分

小说: 阴阳脸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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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才在某些有政治背景的朋友的奔走与救赎下得以侥幸还乡。看来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就是这样飘忽、无助、身不由已。“关河历尽霜花白,岁月移来鬓影苍。”作为犯属亲家的吴江诗人沈永令这两句诗尽管艺术上多少还显得有些稚嫩,但在某种程度
上却对他们一生的不幸与坎坷遭际作了凝炼的概括。 
关于金圣叹——前述遗书作者在刑场上的出众表现一向有各种精彩纷呈的版本,有兴趣的读者尽可在孟心史与周作人论述此人的专文里找到详尽的搜集。不过有一点看来大致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临终前的谈笑自若与慷慨赴死。我怀疑瞿秋白当年在江西狱中所发出的“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呀!世界第一”那一声感叹,很有可能就是从他遗书中得到灵感、借鉴与效仿后的产物。然而让人特别感到有意思的是,这位当时政府眼里的所谓政治动乱分子,在一生的几乎所有时间内却一直是相当本份的职业作家兼书商。尽管不幸生于异族入侵、朝代更替的尴尬年代,又身处满街都是爱国志士的三吴中枢苏州,但他对新的历史与政治格局所持的态度却相当暧昧,并非如他的同时代人那样始终怀有公开的或秘密的敌意。我们既无法在复社党员光荣的花名册上找到他的名字,更不可能从革命历史博物馆或当地郡志中弄到什么证据,足以证明他确实象陈子龙、顾炎武那样直接参加过与清廷的抗争。如果有谁正好于顺治年间去他位于苏州憩桥巷一带的家中拜访,相信他的街坊和朋友会很乐于向你描绘他们眼中金的形象。首先他们会告诉你,这是一个乐善好施者和类似评弹艺人那样言谈诙谐、行止夸张的潦倒书生,然后是星象家、诗人、孝子、预言大师、文艺批
评工作者、酒鬼、作家、佛教徒、慈父,以及满脑子弄钱妙法的炮制畅销书的坊间书贾。甚至这些还不代表他生活和政治面目的全部,对于某些有着激进民族主义观点的研究者来说,还有一件更让他们感到痛苦并沮丧的事情,那就是现在仍然完好保留在金文集里的那篇让人眼界大开的《感春八首》诗前的自序。尽管很多人出于各种动机多年来对此伪为不见,倒也不见得有人敢公然否认它的存在。这篇序言的全文是这样的:“顺治庚子八月,邵子兰雪从都门归日,述皇上见某批才子书,谕词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等语。家兄长文为某道,某感而泪下,因北向叩首敬赋。”我们忍辱负重的前朝遗民生平的唯一知已竟然是作为异族最高统治者的当今皇上,这确实听起来让人感到非常吃惊,甚至有些不大敢相信。因此作者乍闻之余“感而泪下”“北向叩首敬赋”云云,想来也就应该很容易得到我们的宽容与理解。 
最早接收到这篇序文所发出的强烈政治信号的是民国初年的邓之诚。他形容自己当时的古怪感觉是“以工于抨击肆无忌惮之人,忽又感激圣恩,令人发笑。”沪上学者金性尧先生对此文的真实性也曾有过怀疑,好在他很快就从清初名僧木陈的《北游集》里找来了佐证。根据这位不打诳语的苏州大和尚的回忆,当年他在北京与顺治刚一见面后者就向他打听金圣叹其人,并认为金“批评《西厢》、《水浒》,议论尽有遐思,未免太生穿凿,想是才高而见僻者。”其中“才高而见僻”五字,即使以今天文学批评的观点来看,也称得上是对金一生名山事业的定论与酷评。那些指望将金作为一位地下党员式的作家来研究的论者面临的尴尬是不难想象的。由于这些史料的真实的力量,以至他们在此后论述作者的生平与思想时不得不象步入雷区的士兵一样胆战心惊、诚惶诚恐。在我所接触到的有关金的各类传记中,也许只有同时代作家廖燕的笔触稍稍切入了金仿佛重钥深锁的复杂内心。在他为金撰写的《金圣叹先生传》里,金一脸莫测高深的诙诡笑容,在红尘十丈的世俗生活里安居乐业,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在酒杯与通俗小说背后——“倜傥高奇,俯视一切”。 
第二章
金圣叹的面目(2)
少年时代的金圣叹属于我们所熟悉的那一类既无家庭背景也缺少贵人相扶的出身贫寒的书生。由于生平没有画像传世,我们很难想象这位风尘异人小时候是怎样顽皮的一副模样。不过性情狷介,桀骜不驯是应该可以肯定的。这从他十岁入塾读四书五经无精打采,“意惛如也”,“少年以诸生为游戏具,补而旋弃,弃而旋补”这些存世纪录可以看得出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对通俗文学仿佛与生俱来的那种投契与热爱。根据可靠记载,他接触《妙法莲华经》《水浒传》等书时的年龄仅只有十一岁。也正是在那一年稍后他初次应童子试,其表现就象他心仪的那些梁山好汉那样胆大包天、放诞不经。“以俚辞入诗文,或于卷后作小诗,讥刺考官”。得到的惩罚当然是“辄被黜”。记录在采蘅子《虫鸣漫录》里的一个故事,也许可以让那些喜欢探究事物根源的读者领略金自少年起就具有的那种非常人所能及的语言及讥讽天才。一次县府的教谕与训导——正考官与副考官——因为恶金平日所为,有意绕弯子骂人,出了一个《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的试题难他,而金一笑之下欣然命笔:“禽兽不可以教谕,即教谕亦禽兽也。禽兽不可以训导,即训导亦禽兽也。”辞意间的转圜与张力天衣无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至“学博见之,亦无奈
何。金恃才傲物,所作多类此。”当然以上说的都是前朝旧事。在朱明帝国的晚期,金迫于生计,在同邑乡绅戴宜甫府中担任家庭教师。其时他的处世面目随之从一个放言无忌的儇薄少年,突然一下子竟变为谈神说鬼、道行无边的资深法师。钱牧斋《初学集》卷四十三《天台泐法师灵异记》也曾说他是慈月宫陈夫人后身。“是时人瑞年仅二十一,不识由愤世嫉俗遁而语怪耶,抑姑以钓名耶?二者或兼而有之,不然谦益望重,未必能得其文也。”邓之诚当年在《清诗纪事初编》里为勘破此谜看来也曾动过不少脑筋。一个吴中名僧戒昱在戴府作客时甚至亲眼看到过金披发闭目,口吐白沫,用一枝乩笔在沙盘上乱划,声称天台无叶泐法师神灵附身的滑稽场面。对此周作人的评价“少年狡狯”虽大致切中要害,但更深沉的原因恐怕是内心深处无可排遣的怀才不遇之感所直接导致的行为乖张。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典型的玩世不恭。确实如此,相比于其时大部分江南才子都在秦淮河的妓馆花舫里醉生梦死,金的装神弄鬼总的说来不过是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更荒诞也更刺激的表现形式罢了。 
从那时起到一六四一年成为著名畅销书作家的十七、八年,在金的个人档案里一直是个可疑的空白。唯一知道的事实是这期间他结婚生子,并以化名正儿八经考中了一名庠生——相当于今天带工资读书的大学生。新出版的《苏州史话》一书搜集了大量金成年后的传闻轶事,这些文字为我们提供的金的形象尽管多少有些虚妄,但对那些愿意想象并领略他的精神风采,尤其是犀利的词锋的人仍然不无裨益。就像他喜欢的《水浒传》里的重要人物公孙胜一样,在后人的记叙中金被赋予神灵般的智慧与道行。因为他“醉则须眉戟张如猬毛,或掷铁灯檠于地”的豪侠,也因为他在当有人向他请教人生意义时回答“佛言‘不可说,不可说’,子曰‘如之何?如之何’”时的机智。有好几次我禁不住要将金的生活态度与当初唱彻吴地风月场所的艳情小曲《挂枝儿》相比——尽管有些不敬,但形式上内容上确实都非常相似。比如入乡随俗,比如不拘形役。“盖圣叹无我与人相,与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客则鸠摩布算,遇道士则鹤气冲天,遇释子则莲花绕座,遇辨士则珠玉随风,遇静人则木纳终日,遇老人则为之婆娑,遇孩赤则啼笑宛然也”,这就是徐而庵在《才子必读书叙》中为我们描绘的金日常生
活的生动画像。用毛泽东时代的话来说,是一个典型的放下知识分子臭架子,善于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沿着《讲话》所开辟的光辉文艺道路奋勇前进的作家。如果不是生于三百多年前的明末乱世,相信至少在北京沙滩时代的中国作家协会大楼里应该有他一个不错的位子。 
至于很多书中所乐于述及的金的酗酒,估计也是在那段婚后的慵懒与政治失意生活中养成的习惯。在前面刚提到过的曾为他才子书作序的朋友徐而庵印象中,我们的批评家似乎一直“性疏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处。又好酒,日辄为酒人邀去。”杭州的一个才子赵声伯偶然到苏州访旧,也正好遇到他与一帮哥儿们轰饮聚谈“彻三四夜而不醉,诙谐曼谑,座客从之,略无厌倦。偶有倦睡者,辄以新言醒之。不事生产,不修巾幅,仙仙然有出尘之致。”在没有迪吧与摇头丸的年代,这样的自我放逐看来也是忘怀心灵苦痛唯一的选择。但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看到的仍然只是金世俗面目的一部分。有关他清醒时和夜晚的生活由于鲜有记载,因此一向为人所忽略。事实上,从他几年后不间断地将精彩纷呈的大部头著作推向市场这一点来看,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其余时间内他的灯火寒窗形象——读书与著述。在唱经堂市尘不侵、绿阴深锁的冬晚与春晓,在与庄子、屈原、司马迁、杜少陵、施耐庵、王实甫等精神偶像的心灵交流中,他神游千古,笔如涌泉,喜笑怒骂,挥洒自如——这样的想象与假设,应该不算是一点根据也没有的吧!何况将精神面目隐藏在世俗行为背面原本就是金的拿手好戏。想想金庸笔下的那些人物,比如《笑傲江湖》里令孤冲扮
演的那个福建泉州参将吴天德,相信对我们准确认识十七世纪早期的金圣叹有莫大帮助。当然,在一般人眼里,这个家伙好酒贪杯,言谈怪诞,浑浑噩噩,高深莫测——确实让人很难断定他到底是一个酒鬼呢还是绝顶武林高手。 
第二章
金圣叹的面目(3)
当公元一六四一年金在评点本《水浒》里突然以著名文学批评家的面目出现,并迅速走红,很快令所有熟悉他或不熟悉他的朋友又都大吃了一惊。几年后批本《西厢》的出版问世同样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昔日穷愁落魄的酒徒现在一下成了腰囊颇丰且为传媒注目的人物,其间的革命性变化除了愤时嫉雅的艺术精神和对商业的熟练操弄,也寓示着这位天才语言大师的锋利辨舌已逐渐厌于对人世的嘲弄,开始将他开玩笑的对象锁定为书中的古人。他一上来就拿《水浒》《西厢》开刀,一望而知是打定主意要和一向深恶痛绝的以礼义为基础的中国正统文化对着干了。作为一个多年来一直怀才不遇、积怨满腹的底层人物,这样的激进姿态也不是不好理解。令人惊惧的思想锋芒加全新的艺术形式,这就是金私下里为自己准备的、且使用起来得心应手的秘密武器。通过对文本的考察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于十七世纪四十年代处心积虑发动的这场革命的目标几乎覆盖了传统文学批评的各个层面。其中既有美学原则关照下对原著的腰斩与增删,也有将总批、读法、序言、眉批与夹批混合使用、滚动操作这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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