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破之暝城-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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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端着盖碗茶的手竟然微微地抖了起来。等到那个方才演过赵五娘这会儿又演杜十娘的女戏子再出场时,我的脑海里已是一片混沌。方才那个戏子的眼神如同长了倒钩的刺,一直挂着我,令我失魂落魄。我发呆了大半晌,才忽然回过神来,向邻桌那老头子打听刚才那个‘变脸’的戏子。老人家摇摇头,只说是前一两个月才从外地过来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底细。这种草台班子,多少有些来历不明的乌合之众,都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的手艺人罢了。
“我叹了口气,暗骂自己神经过敏,便又静下心来听那《归舟》。不一会儿这一折戏唱完,又到串场时间,刚才那‘变脸’的戏子又出来了,先变得四五张脸谱,再一转身突然从口中喷出焰火来。众人看得兴奋莫名,高声叫好。等到那戏子又待下场之时,我却忽然按捺不住,向他招手盼他过来。那戏子果然顺着我的手势近到跟前,我却反而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只冒出一句‘很精彩’。他点点头,一双眼睛紧盯着我,是一种古怪之极的表情。
“我又问:‘请问你是什么地方的人?还未请教大名。’那戏子听着这话,笑笑,指着自己的喉咙不开腔,却翘起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四个字‘声带坏了’。原来他竟是个哑巴。
“我点点头,摸出几块银元递给他。他摇头不接,径自下去,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为何内心深处竟如猫爪子紧抓慢刨,一背的冷汗。范文嘉大约也看出我的不自在,轻声问了两句,我不答,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这古怪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 想看书来
苏明允(7)
“不知不觉日头西移,一整个下午匆匆过去,戏已唱罢,众位茶客意犹未尽地起身闲聊着离开。我坐了一下午,也觉得累,心里头又是说不出的滋味,想走又不想走似的,便慢吞吞地在桌上搁下茶钱,转身待走。这时后台的布帘一挑,方才那个变脸的戏子出来了,还是一副花花绿绿上满油彩的面孔。我正叫上范文嘉打算出门,那戏子却向前两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客气着道了两句歉,正待避开他,却忽然见那戏子连连摇手,似乎拼命想让我留下来。我颇有几分奇怪,着意往他脸上看。只是他站的那位置恰好背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侧开几步,这下子看清了。
“他双眼晶莹,噙着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满眼恳求的表情。嘴一张一合,慢吞吞地,仿佛在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只在喉间‘啊啊’的哑叫。我仔细辨认,那竟是不断重复的三个字,‘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恰恰就是在七八年前,在苏州的那所疗养院里,被捆缚起来的明允张开嘴无声无息向我恳求的唇语:‘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我该怎样向你描述呢?我只觉得,从脚底一直到头顶,忽然一下子就像是被一股寒流疾穿而过,血液四肢全都结起冰来。但背心又仿佛在发着热,汗水一直一直往身体外冒。我腿脚发软,摇摇欲坠地扶着桌沿,虚眯着眼睛说不出话。那种一阵发冷一阵发热的感觉倒有些像是传说中的疟疾。事后范文嘉说,从未见过我的脸色变得如此难看,竟然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白纸,惨然、苍白,皮肤下的蓝色毛细血管一下子凸显出来,清晰无比。她一把抓住我,担心我跌倒在地。事实上我的确需要她的搀扶,因为我只扶着桌沿呆呆地站立了一小会儿,忽然就一头往地上栽去,幸好范文嘉事先有准备,否则我一跤准是摔得头破血流。我这么个大男人,竟然生平头一次失去了知觉。”
柏然跌坐在书桌旁,满头是汗。很显然,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已经令他心力交瘁。
我不由得问道:“那你是说,那个戏子,变脸的那个,竟然是你弟弟苏明允?”
他点了点头,视线低低地不知望着何处。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不过只是书房墙上一小块微显凹陷的墙纸,大约有个模糊的形状。柏然呆呆地看着,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
“那,那他是认出你来了?”
柏然又点头,半晌低声说道:“大概我刚在那茶坊里坐下,后台的他透过门帘的细缝便已经看见了我,认出了我。我这么些年,从20岁到28岁,也算是养尊处优,除了变得老些,相貌也没多大变化。但明允却大不一样。别说他那时脸上戴着面具,就算是将一张张面具尽数除下,将油彩清洗干净,我也根本没办法认出他来。明允,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明允,一切都毁掉了,明允早已经被毁掉了。
“我就不给你描述那段时间东禾园里的震惊和混乱了吧。我不想再回忆,也可能,记忆中的某些部分已经坏掉了,只可惜不能把一切糟糕的记忆全都从头脑里清除掉呢。唉,明允回到了东禾园,但我该怎样向你形容如今这个明允呢?他才24岁,却已经算是经历了所有的人生,也历经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全部毁坏。把面具取下,把油彩剥落,便看见那张脸,纵横十三刀,直划得肌肉翻出,唇角撕裂,竟是无法形容的丑怪,犹如修罗场上屠杀了数日数夜的魔鬼,令人看过一眼,此生此世绝不想再目睹第二眼。他的声带也完全毁坏了,我们的交流只能借助着笔和纸,就这样我大概知道了分手之后明允的遭遇。
苏明允(8)
“1931年,明允逃离东禾园,去了北平,投入一家叫做‘牡丹社’的京剧班子,入了梨园行,拜了个师傅叫做杜丹云。那一年明允16岁,从这时候开始入行大约是晚了些,但他天赋异禀,从前在上海时也耳濡目染,因此竟一日千里,进步奇快。那杜老板很有意思,自打明允投入‘牡丹社’,一直让他与诸位师兄弟分房而睡,平时也命明允着女装,又另外取了个艺名,叫做‘苏十三’。明允自小长得俊俏,举手投足间也带着小女孩的妩媚之气,嗓音也历来柔亮,因此竟没人认出他原本是个少年男子。不知不觉明允长到18岁,在北平城里挂出牌来,居然一唱而红。后来我父亲说,前些年也听说过北平有个唱旦角的苏十三,只是他不爱这京剧,从未去捧过场,谁想到那竟会是他那心爱的小儿子呢?
“转眼就到了1937年,日本兵攻破北平。那一年中秋夜,日本大将浅川一郎指名点姓,命牡丹社苏十三前往陪唱。那一晚的戏目是《梅陇镇》,明允唱李凤姐,令全场倾倒。当晚却发生了命案,明允这孩子,果然不愧是血性男儿,竟用一柄匕首刺杀了浅川一郎。第二天早上东窗事发,日本人在他脸上连划十三刀,喉咙上也被斩了一刀,扔在乱坟岗上,说要令他变成人人憎恶的孤魂野鬼。明允遭此大难,却挣扎着逃出命来。此后是杜丹云悄悄将他带出了北平城。此时从上海到南京,半个中国都已经沦陷,杜丹云一路将明允送至重庆,托付给他从前的朋友,也就是十八梯那家茶坊的班主。明允虽被毁了容,嗓子也坏了,但毕竟身手与灵性还在。‘变脸’原是川剧中的一门绝技,那班主佩服明允血性,竟倾囊以授。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却也恰恰如此之巧,谁想到范文嘉竟偏偏找到了那个戏班子呢?可见,许多事毕竟是命中注定。”
说到这里,柏然再次吐出一口长气。大约胸中郁结的往事太多太重,这一下午直说到日影西沉,我固然听得惊心动魄,对于柏然却头一回有所发泄。大概这也算是好事吧。我这么想着。
此时那苏大公子便举起一只手来,默默地指着房门外:“再上一层楼,沿着左边走廊,最后一间房间,明允如今就住在那里。他母亲整日整夜地陪着他。我小时候曾经憎恨过那个女人,现在却只看到她的凄凉与悲伤。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母亲的命是经历背叛和冷落之后早死,她的命是半生荣华过后,被迫地接受独生爱子的失踪与悲剧般的重逢。而明允的命呢?究竟是上天注定的还是我一手促成的?我不知道,我甚至害怕去与明允面对。我不敢看他那张脸,每次不得不进入那间房间时,我都低低地垂着头,眼光瞟着地板或是望着一些别的地方。我不敢看明允,我觉得那不是明允。在我的记忆里,明允是有着完美身体完美脸庞以及完美声音的孩子,是兼具一切黄金比例的上帝的宠儿,他怎么可能是如今这个伤疤满面声带损毁的可怜的家伙呢?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样想实在是无耻到了极点,但我真的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用记忆中那个男孩子的脸来代替眼前的一切。有时我被迫望着现实中的他,眼前却如有云翳,慢慢地那张泛着玫瑰般浅红的脸庞便出现了。雪白的肌肤,花瓣般的嘴唇,双耳后微微透明的浅蓝色血管,浅金色的细细的绒毛。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不觉间唇角浮上笑意,犹如灵魂飞升。这时忽然间美梦醒来,那张如修罗般丑陋的脸毫不留情地朝向我,唯一完好无损的那对眼睛异常严峻地注视着我。我全身颤抖,竟像喉咙管也被斩了一刀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我飞也似的逃出去,靠在墙上满头大汗。一切都完了,我和明允,再也无法回到我们从前的乐园中去了。
“等到下一次再进到那个房间时,明允已经戴上了一张面具。白色的,留出两只杏仁般的眼眶,也有用来呼吸的鼻孔和微微凸起的嘴唇。这面具大概令东禾园里的所有人都惊魂稍定,我这个懦夫当然也不例外。但我与明允已经变成了陌生人,他现在宁肯与范文嘉用笔交谈,也不愿再跟我多说一句半句。我心中有愧,却越发无耻地渐渐习惯面具后的冰冷目光。这个时候明允差不多已经安稳下来,父亲也终于再一次将我和范文嘉的婚事提上了议事日程。他嫌东禾园里的悲伤太多,一心一意想要来桩喜事冲淡血与泪的笼罩。好了少华,我的故事差不多讲完了,你来教教我该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