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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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回来了。”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回答,随后是吱吱吱的开门声从隔壁诊疗所传来。一阵啪啪啪的木屐声后,又是千代子的声音:
“啊,大田君,刚才镇长带着一个洋人,来找您看病呢。”
“镇长吗?是镇长看病,还是洋人看病?”
“是镇长。啊,不是。”
“到底是镇长,还是洋人?”
“洋人,是洋人。”
“人呢?”
“住下了,就在隔壁。”
“隔壁吗?”
“是。”
粗声粗气的男人嘟哝了一句,接着就听见诊疗所一侧的板壁被擂得嗵嗵直响:
“喂!美国佬!我回来啦!”
我吹了一声口哨,打开房门,来到刚刚被我搜查过的诊疗所。说话粗声粗气的男人,却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戴着金丝眼镜,五十岁左右。我远远地用英语跟小老头打招呼:
“嗨!你好吗?很高兴见到你!”
“美国佬,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好吗,老朋友?谁是美国佬?”我换成日语说。
“你不是美国佬,还会是俄国佬?家都让你们占啦!日本成了美国佬的天下啦!说吧,哪儿不好?”
“我要知道哪儿不好,还用找你吗?”
“那你一定是这儿有毛病。”小老头走过来,拍拍我的上衣口袋:“钱多了。钱在发烧。”
“啊,你说钱袋子啊?你也知道它喜欢发烧啊?可现在不行了,华尔街股市大跌,早就退烧了,只剩下头痛,还有喉头痒痒的。”
“哦!”小老头应了一声,从两个小瓶里分别倒出几粒药丸,用纸片包好:“好啦!睡觉前一次服完,明天就没事啦!”
“谢谢。多少钱?”
“不要钱。”
“不要钱吗?我没有听错吗?”
“你没有听错。不要钱。”
“感谢上帝……啊,上帝说,接受施舍时,先说一声谢谢,然后再问一声为什么。”
“这不是施舍。我不会白给的。”
“交换什么?说吧。”
“威士忌。”
“威士忌?谁有威士忌?”
“谁不知道你美国佬的德性,都好那一口。”
“你也好那一口?”
“就好那一口啦!”
“去我房间坐坐?就在隔壁。”
“别坐啦!天快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没有电灯吗?旅馆没有电灯吗?”
“你说什么?电?”
“电灯,我是说电灯。”我又重复了一次。
“你以为这儿是纽约吗?就盼着美国佬从纽约拉根电线来啦!别说电啦,眼下什么都没有,煤油,蜡烛,都送到前线了!可前线说撤就撤了!我说啊,这内阁也该撤啦!”
“好吧,就这么干。咱们先喝威士忌,再撤内阁。请你等一等。”
我回到房间,打开行李包,拿出仅有的两瓶威士忌,回到大田诊疗所。
“啊!两瓶吗?你是我见过的最富有的美国佬啦!”
“感谢上帝吧!上帝说:看哪!我把地上的一切,都赐给你们做美酒。”
“上帝太理解人啦!我常常满地找酒呢!”
“所以啊,上帝接着说,天地万物都造齐了,今天就歇了吧。”
“那么,就按上帝说的办? ”
“对!就按上帝说的办。”
“不介意的话,到寒舍坐坐?”
“谢谢,非常荣幸!”
小老头哗的一声拉上房门,房间一下子暗下来。在门口脱了鞋,我们进了内室,围着茶几席地而坐。小老头从茶几下拉出一只布袋子,住茶几上一倒,全是带壳的花生。
“再没有可吃的东西了!凑合着吧,这可抵了我两趟出诊费呢!”
小老头似乎很久没有喝酒了,顾不得吃一粒花生米,甚至顾不得跟我碰一下酒瓶,就打开瓶盖,脖子一仰,咕噜咕噜一气喝了半瓶才停下来。
“啊!好酒!”
小老头感叹一句,一仰脖子,咕噜声中,剩下半瓶又完了。几分钟过后,就醉得不行。东西方人喝酒的习惯太不一样了,威士忌怎么可以这样喝呢?我还没有喝呢,他两口就干了个底朝天。我这样想着,然后静等他半醉状态出现,好从他嘴里套些东西出来。没想到小老头根本不经过半醉状态,直接就酩酊大醉了,靠在茶几上呼呼大睡起来。
不过这倒是我最终想要的结果,只是提前到了。我穿着一双袜子就跑到外间诊疗室,打开柜台上的出诊包。那是这个房间里,我唯一没有搜查过的东西,刚才被它的主人出诊时随身带走了。皮革做的方形箱子里,第一层是药品,第二层是注射器、剪刀、钳子,第三层是纱布、棉花。我一层一层拿开,最底下放着一本红色证书。拿出来一看,封面上是呈拱形的烫金大字:京都帝国大学毕业证书。翻开内页,左侧贴着照片,照片上那人戴着眼镜,五官特征一看就是这个小老头。右侧内页写着:
学生增田贞知,男,1897年1月11日出生,籍贯石川县,1921年9月至1926生8月在京都帝国大学医学系学习,成绩合格,准予毕业。
下面没有校长签名,只盖着校长的私人印章,方方的框子里填满了奇怪的笔画。后来我用了半个世纪,也没有把这枚东方人的私人印章认出来。
我把所有东西还原后,进入内室,喝下第一口威士忌,然后跟主人打招呼:
“嗨!”
我不习惯在主人大醉的时候告别。我想我应该叫醒他以后再离开,这样也许要礼貌一点。但我无论如何努力,也叫不醒这个化名大田三、真名叫增田贞知的小老头。我叫来老板娘,两人一起把他扶到榻榻米上。老板娘找了一床被子替他盖上,转身给我鞠躬说道:
“给您添麻烦了!”
这倒把我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赶紧给她回了一个鞠躬礼:
“没什么,我喜欢这种麻烦。”
“是吗?那太谢谢您了!”说着又给我鞠了一躬。
我想再这样鞠躬下去该要误事了,就直接跟老板娘说:“您看,我的朋友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我得出去办个事,可能一会儿回来,也可能后半夜回来,请把我房间的东西照看一下。”
“您放心吧!”
我出了诊所,回到自己的房间。当然临走时没忘记带走我那瓶只喝了一口的威士忌。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小镇死一般寂静,连狗叫声都没有。后来才知道,这是日本最艰难的时期,像大贯町这样的乡村小镇,家家户户连人都喂不饱,狗已经被人吃得几乎绝种了。
我不时扭亮一下小手电,寻找来时方向。街道上,除了我,我的脚步声,还有就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味。我不知道那是煤燃烧后的烟味,还是木柴燃烧后的烟味,总之那种烟味把我的嗅觉神经刺激得恰到好处,既让鼻孔痒痒的,又不至于让我咳出声来。拐过一个丁字路口,谁家的收音机里,正在播送裕仁天皇的《终战诏书》:
“……图谋帝国臣民之安宁,偕万邦共荣共乐乃皇祖皇宗之遗范,此乃朕之拳拳所之者。所以宣战于英美两国者,实亦出于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宁故。至若排他国之主权,侵彼领土等所为,本非朕之志也。然交战业已四载,朕之陆海将士勇武善战,朕之百僚有司励精图治,朕之一亿庶众克己奉公,各尽最善……”
我想,有收音机的这个家庭,应该是小镇上的洛克菲勒家族了。夜幕下的旷野小镇,突然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它让我感觉这个小镇还活着,我自己也还活着。多年之后,无论我在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我在城市还是乡村,每当夜幕降临,这个声音就夹杂着不明不白的烟味从大脑深处走出来。日本千叶县的这个名叫大贯町的小镇,就像一幅底片,在我的记忆深处不停地洗印,显影,一张,一张,又一张,没完没了。
据说,现在它的名字不叫大贯町了,而是叫大佐和町。但记忆不像名字那样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它首先是一个木头做的路标,立在小镇出口,也固执地立在我的记忆深处。
白天到达小镇时,我清楚地记得,镇口立着一根木头柱子,上面钉着一块木片,写着“大贯町”三个字,下面画着一个箭头符号,箭头所指方向写着“军井郡”三个字。火车站就在那个方向。我得连夜赶到火车站,向托姆森上校报告情况。托姆森上校也许正在喝咖啡呢,而我却在黑夜中寻找他的方向。从那一刻起,我突然懂得了什么是该死的等级制度。
我在镇口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古老的交通指示牌。我不想怀疑自己对方位的判断力,原因一定不在我这一边,而在那个指示牌身上。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我的判断。当然指示牌是无辜的。它被一大堆杂物压倒了。
方位判断准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我几乎是跑步丈量了大贯町到军井火车站的路程。两个小时后,我找到盟军在军井火车站的指挥部,通过他们的电话,我和托姆森上校取得了联系。事实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上校一边喝着该死的咖啡,一边听我汇报。
天快亮时,托姆森把我从梦中叫醒。他乘火车刚从东京赶来。显而易见,上校对大贯町那个隐姓埋名的小老头比对咖啡更有兴趣。
几个月之后我才知道,托姆森上校有一整套资料,是苏军审讯日本细菌部队成员的完整记录。俘虏们交待了他们所知道的细菌部队的其他成员,其中就有增田贞知。
这是国防部情报部门的绝密,我当然没有资格知道。我刚一醒过来,还躺在床上,托姆森就坐到我的床边问:
“你能确认他叫增田贞知?”
“是的,我能确认。”
“他是石川县人吗?”
“是的……噢!上校先生,你别问了,我给你背诵一遍他的履历吧。”
上校问到第二句“石川县”时,我感觉到他已经掌握了增田贞知的情报,就把增田贞知毕业证书上的内容,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
“祝贺你,中尉,你可能立功了。”上校拍拍我露在毯子外面的脚背。事实上我讨厌一个男人拍我的脚背。上校接着说:“不出意外的话,增田贞知可能是第一个被我们发现的细菌部队成员,他的军衔是军医大佐。”
“见鬼!为什么是大佐!为什么不是中将!”
“中将,中将是他的上司,葬礼都结束很久了。”
“上校先生,你不准备去拜访一下石井中将的家乡?”
“你有想法吗?”
“如果这个增田贞知没有油水的话,我想潜伏到石井四郎老家去。”
“那儿已经有人了。”
“我比他优秀。”
“好吧,成交。你对增田贞知没有把握吗?”
“我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吗?只是他的军衔太让我失望了。”
“大佐的军衔不低了。啊,他的同事交待说,增田大佐有一个爱好……”
“我知道。”
“你知道?”
“打赌吗?”
“赌什么?”
“威士忌。”
“好吧,就这么定了,一瓶威士忌。你说……”
“增田大佐喜欢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睡。”
“你赢了,中尉。”上校从衣袋里掏出二两装的小瓶威士忌,拿到嘴边碰了碰,扔到我的毯子上:“该死的威士忌!你一定把他灌醉了。”
“如果我们现在出发的话……干杯,上校先生。”我把刚刚赢来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我们现在出发的话,赶到大贯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