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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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时简陋的条件下,矿石产量极低。矿井中赎罪的俘虏,每个月数量都在减少。而强迫百姓去送死的行为,破虏军又做不到。所以铁矿石是目前福建最为紧俏的物资,各路船队都已经接到了破虏军的订单,但北元那边被蒙古人搞得百业俱废,也没多少矿石可以供应。
“唉!”陆秀夫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心中不快,信手在路边的毛竹上拍了一掌。他不十分相信文天祥的话。在他眼中,文天祥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想借此要挟朝廷,为自己和破虏军谋求更多的好处。
“君实在担忧朝政乎?”文天祥放慢脚步,笑着打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谓进亦忧,退亦忧。君实方才这一拍,深有古意啊!”
“瑞兄调笑了。君实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纷乱之世,忧了也是白忧!”陆秀夫脸一红,悻悻地答,话里带着酸酸的味道,“倒是宋瑞坐拥一方,带甲十万,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君实有心杀贼,何不与宋瑞携手!”文天祥笑了笑,丝毫不在乎陆秀夫言语中的嘲讽。彼此站的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有些话说多了反而无用。倒不如存异求同,齐心先对付外敌。
“蒙宋瑞兄抬爱,然君实手中无兵无将,凭何与宋瑞兄携手!”陆秀夫抱了抱拳,让文天祥碰了一个软钉子。
“君实胸中,明明藏着十万铁甲,何来无兵之语!”文天祥笑着拍了拍陆秀夫的胸口,“君实若能施展胸中所学,保得朝廷安稳。让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这番贡献,已经胜过铁甲十万。君实细想,我大宋与北元对敌之初的几次大败,哪一次不是败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而后方朝廷却擎手制脚,在战和之间,举棋不定造成的!”
“瑞兄此言,是暗示我在朝堂中,替破虏军说好话喽!萧院长一次拿出这么大手笔送礼,其中也暗含此意吧!”陆秀夫冷笑一声,指指前边官吏们手里的竹篮问道。
这个陆君实,果然正直到有些迂腐了啊。文天祥耸耸肩,对陆秀夫的固执有些无可奈何。眼下大宋朝又有了落脚之所,外部压力一解除,内部纷争肯定又将开始。主战与主和之争、军队权力之争、反攻方向之争,各方势力,都打着各自的算盘。争来斗去,没等北元动手,自己的军心又乱了。而陆秀夫身为文官之首,想得却不是如何把各种持不同政见者整合在一起,同心抗元。反而一心起着谋夺破虏军的主意,目光未免有些过于短浅。
比起驱逐鞑虏这个大业,将来华夏如何发展,走哪一条道路发展,真的很重要么?
“君实在朝堂如何作为,我想无须宋瑞来教。凡事皆分轻、重、缓、急,若北元之兵再度大举南下,我想仅凭破虏军,或者仅凭江淮军的力量,抵挡起来都不容易。如果破虏、兴宋、江淮、复兴四路大军彼此照应,齐心协力,未必不能重演福建大捷。当年孙、刘两家,各有其主,还知道先破曹,再争天下谁属。眼下君实明知我没争天下之心,难道你我之间的分歧,不能等到将鞑子赶回江北,让宋室转危为安再说么!”文天祥肃然正色,语气慢慢变得强硬。“君实既为宰执,当知宰执之责,乃平衡朝野各方,使天下英雄戮力齐心,一致对外。若身居高位,却拿不出半分宰相的胸襟和气度,一味在细枝末节上苦苦纠缠。恐怕百年之后史家笔下,误我大宋国运者,不是陈宜中,也不是我宋瑞!”
“你!”陆秀夫心头之火一下子被点了起来,他性子刚烈有余,坚韧不足。劝说文天祥未果,又看了福建欣欣向荣的风貌,挫折之余,难免有了自暴自弃的想法。被文天祥的话语一激,翻然醒悟,指着文天祥的手颤抖半天,慢慢垂了下去。
“君实之才学、胸怀,宋瑞向来敬服。此时天下大乱,正是我辈力挽天河,尽显英雄本色之机。君实立于朝堂上,保得我大宋后方平安。宋瑞行于两军前,卫我华夏大军百战百胜。你我二人内外同心,必可驱逐鞑虏,还我河山。届时,哪种制度有利于我国家百姓,择选择哪种制度,何必非争在这一时呢。如果争得两败俱伤了,岂不便宜了鞑子!”文天祥见陆秀夫被自己的言语所动,趁热打铁。他相信陆秀夫的为人,如果能把这个名望和在皇帝身边影响力都甚大的人说服了,在朝堂上为破虏军赢得更多的同情和支持,对破虏军的发展和抗元大业,都非常有好处。至少,破虏军中邹洬等心怀大宋甚深者,不会过早地被逼着在朝廷和破虏军之间进行选择。
“陆某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亦无愧于朝廷!”沉思半晌,陆秀夫终于给了文天祥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亦不会让君实违了本心。若他日君实发现我所为,不是为了国家和百姓,尽可行丞相为国除奸之责。文某不敢有怨!”文天祥伸出手,掌心对上了陆秀夫。
陆秀夫心里一热,伸出手来,重重地在文天祥手上拍了一下。胸中的愤懑与挣扎,一扫而空。
“就依文兄,我等行事,先以国家为念!”
“自然,君实终于认可了我所说国家二字!”文天祥笑着,与陆秀夫人并肩而行,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未必,我所认可的国家,未必如你所定义的国家。文兄,莫以诡辩之术欺我。”陆秀夫笑了笑,心事揭过,嘴巴上却依然不肯服软,“以文兄之言,若鞑子一统山河,并且也能善待百姓,我辈也认可其为华夏正朔了?”
“君实设了好大一个圈套给宋瑞钻,恐怕宋瑞说得一个‘是’字,名声就可直追百年前的秦桧之流!”文天祥仰天大笑,惊得走在前边山路上的官吏们纷纷回头,“鞑子曾经在我中原生活过百年以上,是我国人,尽过国人的义务么?鞑子只知烧杀抢掠,把我国人当过平等之族来看待么?凡在我华夏之土上生活过,肯与其他各族平等相待者,才有资格争这个正朔。这些吃人的禽兽,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有,何来正朔之说!”
“原来文兄当日所言,是这个道理!”陆秀夫恍然大悟,细品起来,虽然不完全认可文天祥关于朝廷国家之说,但却隐隐明白了,这个说法包含的智慧。
“我大宋治国三百余年,对天下各族,皆视为一家。从来没规定过,哪个族天生就是奴隶,哪个民族,天生就是主人。哪怕是万里原来的色目人,只要他肯读我大宋诗书,遵我大宋律法,都可以应我大宋科举。朝堂与地方为官的外族,不下百人。是以,大宋可为华夏正朔。在此国家危难之机,各族百姓应同心协力,驱逐鞑虏!”文天祥大声解释,声音沿山间回荡。
“这片土地上,无论任何民族,只要不愿意给外来者做奴隶的,都是我中国人!曾经的恩怨俱可以放下,驱赶走外辱后,大家可以订一份契约,相约为兄弟!”
有些话,他无法明说,需要陆秀夫等人自己去领悟。蒙古人通过屠戮和共同的掠夺利益,将几百个民族凝聚在一起,让蒙古族在一瞬间,爆发出吞噬天下的力量。而大宋、中国,应该有比蒙古人还宽阔的胸怀,通过大伙对平等和自由的渴求,对个人幸福的渴望,将华夏大地上汉人、南人、女真、契丹、党项、苗、壮等各民族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民族。无论将来这个民族叫什么名字,他们彼此的血脉在争取平等的战斗中已经相连,他们将屹立在世界民族之颠。在几百或者上千年后,这个民族就会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千秋不灭。就像另一个时空中,经历几百年血与火后,融合成的那两个字,中华。
“君实受教!将尽力于此!”陆秀夫再次施礼。虽然心中依然坚守了儒者的理念和对朝廷的忠诚,但脑海里,却终于悟到了文天祥所说中国人的意义。这三个字,比汉、比宋、比华夷之分,更容易团结到更多的人。而团结一切可团结的人,正是此时挽救大宋命运所急需。
“能与君实再次携手,乃宋瑞之幸。今晚当为此一醉!”
“某正有此心,这杯酒,君实盼望多时了!”陆秀夫笑着做答,眼中有星星点点的泪花闪动。
道路选择不同,治国理念有分歧,但当日的友谊却在。如果在文浦山下,真的把文天祥杀了,陆秀夫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一生都不得平安。
搁置争议,携手抗敌。虽然最后也许难免刀兵相见,但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哪怕是五年也好,十年也罢,至少在鞑子退回漠北之前,可以开开心心,坦诚地喝一杯酒,图一次醉。
谁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其浓时,分明如血。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几乎是冷的日子刚过,播种的季节就到来了。暖风夹杂着细雨,绵绵由南向北飘过来,仿佛有人在半空中信手一挥,天地间刹那就被涂满了绿色,或浓,或淡。定神看去,那淡的,是刚刚从泥浆里探出头春禾,而那些极浓的,却多为无人院落中,寂寞的杂草。
几个农人赤着脚,在田间忙碌着。原来唯恐田不够种,眼下,四周却有着开不尽的荒野。蒙古人几遍“梳拢”后,大多数乡间人口都骤然减到原来的三成不到。瞬间“多”出来的农田,生满了箅子,凄凉地荒着。
“唉!”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农夫从田中抬起头,望着四下的荒野,无奈的叹了口气。附近都是上好的麦田,泥土肥得几乎流油。如果能翻一翻,撒上种子,秋天就能看到遍野的麦浪。应付完了朝廷那毫无规律可循的赋税,说不定还可以留下一石半石供自家享用。可惜,他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村子里凡事带铁的家什,都被蒙古人收走了。连切菜的刀,都要五户人家轮流使用,更甭说那些铁锄、铧梨和铁锹了。没有工具,农人们只能让大多数田地荒着,本来艰难的日子更加艰难。
“狗娃子,作死呢,嫌命长了不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贴着地面传来,将刚刚抬起来休息的头颅,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刀疤脸惭愧地笑了笑,加快了拔草的速度。骂人的是本族的长辈,活得长,懂得的道理也多,骂他是为了全族人的未来做打算。在这个乱世,任何人没有偷闲的资格,如果不努力劳作,秋天完不成那些色目老爷的名目,也许下一个春天来临之时,幸存下来的族人,就成了被丢弃在沟壑中的枯骨。
蒙古人不讲道理,只管杀人。私藏铁器者,杀。欠赋不交者,杀。有怨言者,杀。态度顺从,但族中人口太多者,也是一个字,杀!
几声低低的马蹄响,远远地从村口处传来。所有的农夫农妇立刻放下手中伙计,抱起田埂间的野菜坛子,飞一般扎进了树林里。过兵了,由这么浓密的马蹄声就可以判断出。已经被屠戮出来经验的百姓们知道来的是蒙古兵,寻找着各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快速躲起来。村子中间的茅草屋里,传来小儿受惊后撕心裂肺的哭喊。而那些为人父母的,却伏在林间土坑中,不敢出来搭救。纵使嘴唇咬得出了血,手指恨得插入了泥土里,敢抱怨的对象,只有冥冥中处事不公的神灵。
仿佛嘴巴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儿童的啼哭声嘎然而止。马蹄声渐缓,士兵奔跑的脚步声渐慢,伴着悠长的号角声,几座大帐篷在村间空地上架了起来。
“天哪!他们要在这里扎营!”躲在林间的农夫心里发出绝望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