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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白雪乌鸦 迟子建-第12部分

小说: 白雪乌鸦 迟子建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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绸缎庄。这些女人,有意无意的,成了支撑傅百川生意的半壁江山。而只有王春申清楚,傅百川并不是傅家甸女人想象的那么洁身自好,因为他夜晚在埠头区昏暗的街区,不止一次撞见傅百川进了俄国人或是日本人开的妓馆。王春申心想,傅百川寻欢,有意避开傅家甸,是不想让熟人知道吧。他也不出去为他宣扬,因为自己的情感遭遇,与傅百川相像,他能够体谅他。

其实,傅百川心里,跟王春申一样,也装着一个女人,她就是开点心铺子;在道台府帮厨的于晴秀。于晴秀并不漂亮,但她耐看。她中等个儿,不胖不瘦,肤色白里透粉,弯弯的眉毛,黑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唇角有颗红痣,看上去像是她精心培育的果实,眼亮,俏皮。于晴秀聪明伶俐,你从她做的不断改良、花样繁复的点心中就可以看出来。还有,她念过私塾,能诗善文,境界不同凡响。有一次她来傅家烧锅买酒,看见傅百川拟的酒联,说这酒联不好。秦八碗将她,有本事你也拟一副?没想到于晴秀没有被难倒,她笑了笑,沉吟片刻,便扯过柜台的赊账本,留下了“一碗忘忧不说人间尘俗事,三碗轻身总把银河做长笛”的酒联,令秦八碗目瞪口呆。傅百川来烧锅时,秦八碗将这酒联翻给他看,傅百川如见天书,连称奇人,自愧自己的酒联不如于晴秀的,只是碍于面子,再加上自己的酒联内容已经被编进了“酒令”,没勇气将其换下而已。不过,这个赊账本,就此告别了柜台,成了傅百川的珍藏。那些赊账的人,跟着占了便宜,旧账一笔勾销了。傅百川每隔一段时日,会取出赊账本,翻到有酒联的那页,打量于晴秀的字。虽是蝇头小字,但在他眼里,那字仿佛放出光芒,个个如斗大。

于晴秀不像其他女人,喜欢捧着个长烟袋抽烟。她说,女人抽烟,把牙抽黄了,等于是在牙上抹了屎,哪个男人愿意用嘴撞这堵肮脏的墙呢!但她喜欢喝酒,每隔十天半月的,总要痛饮一番,醉上一场,这才过瘾。她醉了的时候,爱在街上游荡,哼着小曲,美滋滋的,见着人就“哎哎”地打招呼,也不管认不认识。见着车马、树木、晚霞甚至飞鸟,她也“哎哎”叫着。有一次,傅百川碰着酒醉的于晴秀,她竟然站在徐义德的铺子前,要买两盏红灯笼当鸡笼使,说是在灯笼里养出的鸡,都能飞天,真是可爱之极。傅百川因此羡慕周耀祖,心想他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这样一个能干、内慧而又真性情的女人。看着于晴秀今冬肚子又大了起来,傅百川甚至有点吃醋了,碰见周耀祖时,妒火心生,觉得他糟蹋了自己心爱之人。不过对于喜岁,傅百川却是喜爱的。他的茶叶店开张时,特意把喜岁请来燃放爆竹。在他眼里,虎头虎脑的喜岁,就是年画中的报喜童子,能带来吉祥。

傅家甸的死亡人数与日俱增时,傅百川最惦念的,就是于晴秀了。因为他听说,是周耀祖和张小前为吴芬送的葬。如今张小前已死,他怕周耀祖染疫,再殃及于晴秀和喜岁。所以隔三岔五的,他会打发家里的厨娘去买点心。只要买回了点心,看着那点心是新出炉的,他就知道于晴秀安然无恙。厨娘诧异,跟苏秀兰嘟囔:“掌柜的怎么爱吃起点心来了?”苏秀兰拍着大腿,啧啧叫着,说:“点心里藏着春天啊,掌柜的一吃,就回春了。”厨娘叹口气,哀怜地看着苏秀兰。

俄国人在傅家甸开的两家制粉厂,率先关门了。接着,驻哈尔滨的日本领事馆,勒令傅家甸的日本妓馆闭馆谢客。那些平素生意不好的店铺,趁此关门了。生意说得过去的,觉得命比银子重要,也纷纷歇业了。熟人在街上相见,不再像过去那么热络,大家隔着几丈远,彼此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以往傅家甸人办白事,跟办喜事一样热闹,大吃大喝,吹吹打打的,可是现在,染疫的人死了,悄无声息的,送葬的人零零星星,且都掩着鼻子,好像死者是块腐肉。跟着送葬队伍的,只有半空中盘旋的乌鸦。它们呀呀叫着,欢欣无比,不知道人间已成地狱。

做柴草生意的,有一家率先涨价,其余的几家也相跟着涨价。寿衣店不甘其后,也把价钱抬高了。棺材铺子的掌柜,一想别人都发国难财,自己不发就是傻瓜了,也将棺材加价了。傅百川见商业混乱,忧心如焚,他联合商会的人,抵制涨价风潮,并身体力行,将自家的烧锅、山海杂货铺以及绸缎庄的货品价格,降低了百分之二十。那些尝到涨价甜头的人,背地都骂傅百川,说他跟个疯女人生活在一起,自己也疯癫了。商人有钱不赚,脑袋就是进水了。

傅百川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降价之举,把加藤信夫引来了。

加藤信夫矮矮的个子,满面油光,大肚腩,胖得快横过来了,走路呼哧带喘的。这个身体笨拙的人,眼珠却是灵活的,叽里咕噜转个不休,好像他每时每刻都在打算盘。加藤信夫夏天喜欢穿西装,冬天则披一件藏青色的双排扣呢子大衣。这些体面的服装,穿在他身上,变得不体面了,看上去滑稽不堪。他来傅家甸,通常是去他的酱油厂。然而这天下午,加藤信夫突然出现在傅家门口。当时傅百川正在书房一边饮茶,一边欣赏于晴秀留在赊账本上的那副酒联,傅冬通告爹爹有客登门时,他还以为是商会的人呢。抬头见是加藤信夫,非常吃惊。加藤信夫也不客气,不请自坐,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说是想买下傅家烧锅。傅百川将残茶泼在地上,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卖掉烧锅?”

加藤信夫以为傅百川同意了,大喜过望。说是他听说傅家烧酒便宜了,猜想着他这是经营不下去了。因为在他心目中,傅百川的烧锅走投无路了,才会降价。他想趁此低价把它收购了,凭着这个烧锅在傅家甸健旺的人气,鼠疫过后,谋大发展。

傅百川笑笑,说:“那就请加藤先生跟我去傅家烧锅走一趟吧,估估价,看看你能不能买得起。”

加藤信夫觉得自己的生意已经谈成了大半,胸有成竹地跟着傅百川走了。

傅家烧锅在傅家甸中二道街,离庆丰茶园很近。傅百川和加藤信夫走在街上时,碰到两起出殡的。送葬者稀稀落落的,远远跟在载着棺材的马车身后,满面麻木,看来死者是鼠疫患者,人们连哭声也没有。傅百川看着仓促加工的粗糙的棺材,一声叹息。

鼠疫后,傅家甸成了大火坑,没人敢来,何况是洋人。所以加藤信夫走在街上时,认识他的傅家甸人,都觉意外,心想这家伙倒是个不怕死的人。

加藤信夫一进傅家烧锅,就朝酒坊深处走去,说是先看看酿酒的地方。傅百川笑着说不急,既然进了他的烧锅,得先喝上一碗烧酒再说。

傅家烧锅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卖酒的地方,后面才是酿酒的场所。酒铺虽不大,但在临窗的位置,还是摆了一张方桌,六个圆凳。桌上有两个青花瓷碗,一个装着花生,一个装着蚕豆,方便客人品酒。傅百川唤加藤信夫坐下,然后吆喝伙计端两碗酒上来。加藤信夫喝过傅家烧锅的酒,知道它的妙处,初始喉咙有火烧火燎的感觉,再慢慢品咂,酒的芳香就在唇齿间打滚了,柔和之气如晚潮一样在身心荡漾,这也是他执意要收购傅家烧锅的原因。因为哈尔滨的烧锅酿出的酒,他也喝过不少了,唯有傅家烧锅的回味绵长,难以忘怀。加藤信夫喝得兴起,一碗酒落肚,脸泛红了,抬头纹也绽开了,不等傅百川吩咐,他吆喝伙计再给他添一碗。两碗酒下去,天色已昏,加藤信夫摇晃着站起来,说是该看看酒坊论价了。

傅百川说:“我家烧锅的价码,不在于规模,而在于一人一物。他们的价格,实难估算呀。”

加藤信夫连忙问,是什么人什么物这么重要。

傅百川唤伙计把在酒坊劳作的秦八碗喊来,他指着魁梧的秦八碗对加藤信夫说:“你要买傅家烧锅,不把他买去,等于买个空壳。这儿烧酒的好,全赖于他。可是他酿酒的方子,别说是你了,就连我这个掌柜的也不知道。”

加藤信夫望着秦八碗,张口结舌地问什么价可以把他雇佣到。

秦八碗也不客气,说:“我叫秦八碗,你若能跟我喝八碗酒,我才告诉你什么价。”

加藤信夫倒吸一口凉气,别说是八碗了,他三碗酒都抵挡不了。加藤信夫又问傅百川,除了人,那个重要的“物”是什么。

傅百川拍了拍加藤信夫的肩膀,示意他起来,然后引他至后院,将他领到井台,说:“没有好水,就酿不出好酒。这口井,想必你也听说过吧,叫七彩井。你知道吗,井水出来的时候,天空出现了彩虹。这样的井,你说值多少钱?半个傅家甸也换不来呀!”

加藤信夫还没有醉到糊涂的地步,他知道这一人一物,是傅百川专为他设置的万丈鸿沟,难以逾越。他知道上了傅百川的当了,羞愤地跳下井台,败兴而去。一出傅家烧锅,他就跺着脚,仰天大骂:“傅家烧锅,死了死了的有!”



九 过阴

喜岁以往见过的死人,都是装在棺材里的。也就是说,他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死人。可是鼠疫发生后,自巴音开始,他不断看到街头的尸体。有的人是歪歪斜斜走在路上,突然支持不住,抽搐着倒地身亡的;有的则是死在家里了,亲人怕受牵连被隔离,或是不舍得出钱埋葬,而弃尸街头的,反正如今专门有人在街头收尸。这些人死得都不甘心,不是睁着眼睛,就是大张着嘴,好像他们还没看够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话要与亲人诉说。

一想起巴音被剥光后穿着白背心花裤衩的模样,喜岁就恶心。他憎恨那些哄抢巴音衣服的人。其中的两个,大约遭报应了吧,巴音死后不久,他们也染上鼠疫,一个死了,一个在疫病院苦苦挣扎着。

周耀祖和喜岁,先后近距离接触了鼠疫患者,所以最初的日子里,于晴秀寝食难安,生怕他们像鱼一样,撞在鼠疫这张看不见的网里。半个月过去,见老的小的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自从傅家甸人不能自由进入埠头区和新城区,喜岁也无法卖报了。他跑野了,收不回心,尽管于晴秀说外面不安全,不让他出去,可他照旧在街上游荡。

街市因鼠疫而彻底变了脸,这点喜岁看得最清楚。不仅铺子开张的少了,行人少了,就连那些做小生意的也不见踪影了。原来榆树下老有崩爆米花的、锔缸锔碗的,现在他们撤了,那几棵榆树就好像被人掏了心,没生气了。有一回喜岁路过一棵大榆树,想着没有了生意人炉中炭火照耀的它,一定很冷,忍不住捶打了一下树身,说:“今冬受冻了吧?”没想到榆树还“呀”一声搭腔了,原来树杈间坐着只乌鸦。看它满怀心事的样子,喜岁猜测它在乌鸦群里犯了什么错,正独自悔过呢。

喜岁发现,跟他一样每日在街市中游荡的人,还有两个,一个是李黑子,一个是翟役生。

李黑子因为喜食老鼠,鼠疫一起,就说自己的大限到了。他自认为吃了那么多老鼠,身体里毒素甚深,感染鼠疫已成定局。本来他就胆战心惊的,捡破烂儿时呢,又总是碰到出殡的,一想到自己也要被装进棺材,埋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陪伴自己的将是寒鸦冷月,李黑子便打哆嗦。

李黑子哪一天吓疯的,喜岁最清楚了。因为他前一天见他时,李黑子穿着还正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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