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我想和这个时间谈谈-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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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哪能和你说得清楚,他的事都能写一本书。
娜娜问我,什么罪?
我说,??
娜娜低头说,我不多问了。我本来想今天告诉你一个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比你起,
我的都算不了什么。
我把朋友的骨灰放端正,说,是不是没有找到孙老板?
娜娜咬下嘴唇,道,嗯,停机了,但是我给他发了几条短信,也许他欠费了。
我说,可能吧。我们去江边走走。
我开着车带娜娜到了江边,娜娜说,你是打算将骨灰撒在江里么?
我说,不,我只是走走。我有一堆骨灰要撒。到时候我留着他们一起撒。
娜娜问我,你怎么死那么多朋友?
我说,这倒是意外,每个人长到这般岁数,或疏或近,或多或少,都死过几个亲人朋友。
娜娜问我,他们是你多好的朋友。
我说,我把他们当成人生里的偶像,我总是恨自己不能成为他们。
娜娜说,他们是死了才变成你的偶像的么?
我说,不是。
娜娜笑说,那就是变成了你的偶像以后就死了。
我也笑笑,说,也不能说是偶像,只是我真的羡慕他们,我总觉得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
的,但他们为什么都离开得那么早。
娜娜说,哦,因为他们的性格容易死呗。
我说,如果是一个陌生人这么说,我说不定会生气,但其实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你说,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那样。
娜娜说,那简单,娶了我呗,你就和他们一样了。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大笑,道,你开玩笑。
娜娜站定,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说,难道你认识的人里面里就没有混得特别好的么?
有钱,有势,有地位。
我也站定,说,当然有,但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其实和我是一样的,只是我没有这些东
西,而且那些人从来影响不了我,不过他们倒是活得都很好。
娜娜推了推我的手,道,你也别难过了。
我说,我也没什么难过的,我朋友也不是昨天才进去。这都不少时间了,我也去捞过,
但是真的没有办法。
娜娜问我,那你朋友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我说,我只看望过他一次,时间特别短,他问了问我的情况,说,你快回去吧,这都录
着呐,估计这次是够呛了。死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怕的就是知道自己怎么死。你可要一定
要死于意外啊,这样才不害怕。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就是害怕。
娜娜睁大了眼睛,说,有这么说自己朋友的吗?
我说,你要习惯他,他这是真心祝福你。
娜娜说,他就这样说,然后你就走了?
我说,也没有, 他把我叫回来,认真地看着我,我从未看到这个嬉皮笑脸的人这么认真,
他说,记住,1988 的机油尺是错的,那是我从一台报废的苏联产拉达轿车上拆下来的,加
机油的时候不能照着这个刻度来, 照着所有其他汽车来,加满一瓶四升的就行,那就错不了,
否则你就等着爆缸吧。这台发动机太老了,爆了就不好修了。
我说,哦。
我对娜娜说,之后好多政府部门的人都问过我话,我其实就是他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什
么事情,但他也没什么亲人,他们就告诉我,让我来接他的骨灰。就是这样。
娜娜一知半解,只能看着昏黄的江水。
我带着娜娜在这个江边的城市里穿行,潮湿而迷宫般的道路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现
在是真的暂时没有什么目的地了,只是带着娜娜去寻找她的孙老板。当娜娜昨天晚上说出我
只用给她十块钱的时候,我其实心头颤动了一下,但我想,并不能接受她,她只是我旅途里
的另外一个朋友,但我想我也羡慕她,她也许也会是我建筑自己的一个部分,因为她自己都
这样了还敢把孩子生下来,我能看见地面对江水的时候眼睛里的茫然和希望。
我说,娜娜,我真当你是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倒是不重要,什么都是从朋友开始的,
我谈恋爱和人接吻之前的一秒,不也是朋友么。反正你的事儿,我能帮你,一定会帮你。我
先帮你做一个产前的检查,刚才开车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医院,看着还挺好的,你若是喜欢
这里,还要在这里找孙老板,我就陪你一阵子,反正我的下一件正事,也得明年开始。到时
候你也可以跟我—起去。
娜娜说,嗯,好啊。我想孙老板估计还是干这个行业的,干了这个行业就脱不了身,老
板也一样,我以前还听一个姐妹说过,他—定在这里的,我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一个桑拿兜兜
转转看看,你也别陪我,多傻的事情啊。早点找到孙老板就好,你也可以解脱,当然,你随
时都可以解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你如果没事的话,也打算留在这里,我觉得我还
是可以照顾你的,你别误会啊,我是真的这么想,至少我还不用照顾,当然,我可不要做你
女人,我知道你也看不上,但闲着不也是闲着嘛,就互相照应一下。
我说,成,我带你去找那个医院。
娜娜说,嗯,我欠你的钱我可是都记着的,但我说了每次只收你十块,而且我估计要一
年多以后才能开工了,估计也还不清楚,所以我肯定会还你,但现在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不
过你真的别以为我是图你有那几千块钱,我一个朋友说的,你只有这些钱,吃屎都赶不上热
的,我肯定不是贪这个,你不要乱想,你可以把钱扔了,我还是一样对你,或者你现在就跑,
我也不会怨你。
我说,别废话了。
我们到了一家来时我留意的医院前, 看着不公立不私立,阳台是长长一条,放满了花盆,
垂下无数的枝叶。我说,娜娜,你去吧,我不陪你,我在车里坐坐。我仰望阳台,娜娜从这
些植物前走过,对我笑笑。我向她挥挥手。她虽不漂亮,但此刻她真像走在舞台上的明星,
也许是那天大自然打光打得好, 楼转角墙壁上开的一扇窗正好将光芒折在她的身上。 她走进
了尽头的那间办公室。我把 1988 熄火,坐到了后座,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小时候爬在旗杆上. 但是我看见校办厂里的人正在做着仿制的手
枪,看见刘茵茵从远处走来,已经成年的 10 号牵着还是小学生的刘茵茵的手,周围的同学
们纷纷把石块抛向我,我说,丁丁哥哥,快来救我。 丁丁哥哥却在一边的滑滑梯上盘旋而下,
他看起来岁数比我还要小。然后我就不知道被谁绑在了旗杆上,我顿时觉得很安全,至少我
不会再掉下来。这时候,校办厂里的阿姨们全都冲出来,所有人都在拿我试枪.我眼睁睁地
看着自己被打的千疮百孔,但还是在想,你们千万不要打中我的绳子,否则我就掉下来了。
那天的阳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明媚,那是四十度烈日的光芒,却是二十度晚秋的和风,我从未
见过这样好的天气。
当我醒来,娜娜还没有下来。我看了看车上的电子表,发现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我瞬
间清醒,甩上车门,快步上楼,走到刚才我看见她进去的那间房间。里面的大夫看了看我,
问,你找谁?
我说,我来找刚才那个过来做产前检查的女孩子。
大夫一下子站了起来,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朋友。
大夫忙说,快去找,我们也都要找,这个要找到的,卫生局也要登记监测的。
我说,我去找,她往哪个方向走,要监测什么?这以前干什么的你们也能查出来么?
大夫说,我不知道她干什么的,就知道出了这个门,她知道了检查的结果以后,她说她
要去给她老公打个电话,让他也过来。后来人就不见了。这个一定要找到的,不光光是她自
己的事情,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不能跑的,要做病毒母婴阻断的,生的时候也一定要特别
注意的,否则很容易被母体感染的,乳汁也是不能喂的,而且现在还小,不要也还来得及。
小伙子,你快去追回来。
我刚要往门外跑,又被医生叫进去,问,小伙子,你也要检查一下的,你和她是什么关
系?
我说,朋友,但我可能也要检查一下。
医生说,来,你也检查一下,本来是—批—批出结果的,今天我就给你单做一个结果。
很快的,你等一下就行了。
我木然说,哦。
随后,我告诉医生道,我再说了,我先去追她,要不就跑远了。
我在这座江城来来回回耗掉了十多箱汽油, 去了几乎所有的旅馆和桑拿,问了每一个餐
厅和网吧,我再未找到娜娜。幸运的是,也许不幸的是,我自己未被感染。在寻找无果以后,
我回到了我来的地方。两年以后,我正要出发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相信娜娜有我
的电话号码,一定是我在洗澡的时候她偷偷拨的。中途的一个夜晚,我丢过一次手机,但是
我一早就去等待着电信局开门补卡。这个电话的拨打者是一个女孩子,她说,有一个礼物要
给我。
我说,快递给我。
她说,怕丢,不能快递。
我说,那就寄挂号信。
她说,会超重。
我说,那怎么办?
她说,我是娜娜的一个姐妹,她交代过,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
我怕信号中断,马上到了屋外,说,娜娜在哪里?娜娜怎么样?她当时是怀孕的,后来
怎么样?
电话里说,你的地址是哪里?娜娜说过,放心吧,给你的,都是好的。
我带着一个属于全世界的孩子上路了。 站在我故乡那条国道尽头的友谊桥上, 在稀薄的
空气里,从凌晨开始等待,我从不凝望过往的每一台汽车。1988 的点烟器烧坏了,我向一
个路过的司机借了火, 但我不想在这个时刻再和任何陌生人言语, 所以我只能一支接着一支抽烟,那火光才不会断去。 自然的,我站在车外。几个小时后, 香火终于断了,我俯身进车,捏了一把小家伙的脸说, 我找找烟。打开了汽车的扶手箱, 我掏到了在最深处的一个小玩意,取出来发现那是一只录音笔,我搜寻记忆,才想起那是娜娜扔在这台车里的。它躺在这里面
已经两年,我接下播放键,居然还有闪烁着的最后一格电,娜娜轻唱着摇篮曲,我不知道是
不是空气越稀薄,声音便传越远,还是空气稀薄的地方一定没有人烟和喧闹,我总觉得这轻
微的声音在山谷里来回飘荡,我将录音笔拿起来,放在小女孩耳边,说,你妈。她兴奋地乱
抓,突然间,歌声戛然而止,传来三下轻促的敲击化妆台的声音, 然后是另外一个女声说道,
娜娜,接客了。在娜娜回着哦的同时,这段录音结束了。我连忙抽回录音笔,观察着小家伙
的表情,她似乎有所察觉,放下了小爪子疑惑地看着我。我将录音内容倒回到被中断前的最
后一声歌声,然后按下录音键,摇下窗户,我想山谷里的风雨声可以洗掉那些对话,覆盖了
十多秒以后,我把手从窗外抽了回来, 刚要按下结束,小家伙突然对着录音笔喊了一声 “咦”
,
然后录音笔自己没电了。 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说话, 我曾一度害怕她不能言语。这第一声,她既不喊爸爸,也未喊妈妈,只是对着这个世界抛下了一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