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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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话的来回,那学生已大致知道客人的生性品行,属一种不可理喻的人,更不敢接手交易。阿奎骂了几句,无奈人家坚执不受,只得悻悻然退出。换了一家,有一老一少二人,听了事情原委,都笑起来。阿奎困惑,但见是两个人,不敢像方才跋扈唐突。两人笑过后,方才告诉,古董业内自有行规,买真买假都得认,本来就是考眼力的,好比上试场,中就中了,不中就不中。所以,那买了假的,势必称是真的,一是为顾及脸面,二是等时机好再出手。因此,世上笔墨,可说一半真一半假。话里明摆是耻笑的意思,阿奎逃也似地退出来,神色已委顿许多。街上来回走几遭,重新振作了,进到第三家。这一回,阿奎是以先声夺人的架式,上来就说是申家的,然后说银子不计,只要状子写得有理,打赢官司还另有赏。听到是申家的人,已经吓退三分,再听说有银子,更是胆寒。官司赢了好说,输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在县署脚跟下吃代书的饭,怕的就是这号人。
连碰三家钉子,阿奎越发气急,横下一条心,非达目的不可。日头已近中午,阿奎一头油汗,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东撞撞,西撞撞,到底叫他撞开了一扇。一介书生沦落到这里,大凡是万不得已,急等着米下锅,顾头顾不得尾,做一笔是一笔,阿奎又肯出银子。所以,阿奎究竟还是写得状子,而且措辞极狠,第二日卯时便递进了衙署。回到家一个字不漏,因已经领教了阿昉的驳词,以为家中人都是怕事的,惟有他申奎海有胆略。他自觉得是非清楚,既告了官就没有判不明白的道理。从此,心中石头落地,高枕无忧,就等着官里有人来报他胜诉。只不过一旦起讼,友朋间就撕破了脸,连姑娘那边的路都绝了。于是早晚呆在家中,倒安静无事。阿畴也以为风波平息,不再提及,逐渐就也放下了。
这一任的知县姓杨,钱塘人,丙戌年进士,与沈希昭家互有些知道,但没有往来。而希昭所嫁的申家,则是地方上的渊源大户,来上海就任时,曾设宴会面有宦迹名节者,申儒世申明世都到场,一一拜见。所以,见有申家的诉状,便格外留意。然而状子所讼,且让杨知县颇觉得索然。临安地方的人,得南宋遗风,大多崇古派,读子日的人,又往往感叹今不如昔。因而在杨知县看来,唐子畏极为轻薄,只是才艺精致,纯属笔墨匠人。上海人却如此拥戴,到底是商贾云集的新埠,没什么根基的,就一味地求新。如此,竟为了一张唐子畏的画,几百两银子的事,闹得不亦乐乎,岂不是无聊,与申家的身份脸面都不符。况且,无论乎输赢,一旦沾上讼事,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了想,杨知县决定与申家通融,让这个申奎海自行撤诉算了。
前面说过,申明世如今蛰伏在家,凡事不管不问。前几日闵的父母来,多年里,闵师傅常将供内用的锦缎送申家,让申府作节礼人情往来,不得已撑持着陪了一陪,过后竞觉着耗费千钧之力,无限的疲惫。吃了几服煎药,好容易歇过来,重又焙茗读书,闲起闲落,忽却收到县署送来的帖子,杨知县请面见。只得再打起精神,更衣系带,穿靴戴帽,出得门去。轿子向南而行,轿里的申明世只当又是要募捐。这一年十分多事,六月大水,七月海溢,苏松遍起传言,说倭寇将朝鲜晋州城夷为平地,正从海上向崇明凫水过来,因此城门日夜紧闭,草木皆兵。到县署跟前,轿子偏了偏,从院墙边巷子里进去,绕到县署背面,跨一条横街,进一所宅院,是杨知县的官邸。院内种一片牡丹,花事已经式微,余下几朵还灿灿地开着,格外亮眼。申明世知道杨知县是钱塘人,那一地多有宋室南迁过来的北人,喜欢富丽光耀的颜色形状。下轿入室,申明世不禁感到意外,厅堂里并无别人,只他自己。正惴惴不安,杨知县迎出来了。落座,上茶,寒暄,杨知县晓得申明世狐疑,并不多绕弯子,直接就将阿奎的诉状取了出来。
申明世看见状子,已经头晕眼花,强撑着看了几行,身上便觳觫起来,状子也拿不住,落在地上。杨知县见状不好,急忙宽解道:小孩子淘气淘过了头,及早替他收了场,就没事了。申明世欲说话,却岔了气,咳呛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直咳到脸红筋涨。杨知县加倍安抚:谁都是从小时候过来,做下无数荒唐事,要如此动气,大人可不都气死光了!又从地上拾起状子,二下三下撕成碎片。申明世缓过来,又羞又恼,说了一声:丢死人了!杨知县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恨不过,回家喂他一顿肉笋子!申明世听杨知县说话有趣,性情也通达,心中真是有无限的感激,由衷说道:不知如何谢杨大人才好!杨知县说申老爷帮衬我,为地方上捐粮捐款,一直想着要回报,不曾想天上掉下来个机会,到底成全了。申明世只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让他钻进去了事,杨知县不忍看他难堪,遂转了话题:不过有一件事极想请教,上海为何如此偏宠唐子畏?申明世答道:就上海这一圈地,原是纤歌牧笛,桑田人家,本朝方始商船流通,即成繁荣之地,但根基陋浅,实是个市井无疑,恶语谓之鄙俗,好言则称新派,看和听都喜好悦耳悦目,也就是声色犬马吧!那唐子畏轻俏活泼,自然得人欢心。杨知县道:然而,书画之道,无论如何是古雅为大要!申明世不禁笑了:在此地,唐子畏就算是个古人,还有更新的,怕大人听都没听过,有个香光居士,己丑年中进士,做官去了,他的笔墨已经有无数的仿品赝品,藏家们竞相追逐,红火得了不得!杨知县道:听是听说过,也看了三五件,仿佛是个杂拌儿,哪一家的都有一点。申明世又笑了:杨知县的品级极高,在上海难免会觉寂寞了,不妨略伏就下来,不是说杂花生树吗?或许也能看l叶J些妙处。杨知县就请申明世指点,申明世说:还是回到唐子畏,浑是浑了些,其实宋室南迁以后,凡事就都渐次偏离道统,如唐子畏这般,始于成化,跨弘治、正德,抵嘉靖,正是院派隆盛而后浙派吴派即起之交叠,得天独厚,古今南北合一体,倒又生出一流,似乎有些看头。杨知县点头道:被申老爷这么一说,或许真是成见作祟了。淡了一席书画,告辞时,申明世已经气平。出门,上轿,越近自家院子,烦恼就越上来。此时,他不由生出哀戚,想自己花甲之年,身单力薄,动怒都动不得了。回到家中,并不和人言说,只让人将柯海叫来。
申明世早已不住小桃房中,申夫人上了岁数,这些年更容易受累,所以,申明世常住的是二姨娘的偏院。柯海进二妈的院子,见一院的藤草养得碧绿,水缸里游着大眼睛金鱼,有些枯木逢春的景象。历来二太太最难当,大太太有敬,三太太得宠,申明世对二太太也谈不上有多少喜欢,不想到老靠的竟是她。柯海进屋,看见父亲斜靠榻上,夏末秋初,已铺了一床皮褥子。申明世望着柯海,看他两鬓亦白,面有苍色,但依然长身玉立,眼睛也有光,晓得今后这一家,部得由他扛了,悲欣交集。父子俩有一时相对无语,静了静,申明世让柯海坐下,将事情交待于他。
柯海先还清阿奎的高利贷,继而嘱桃姨娘监督阿奎,不许外出,要和那帮朋党再有一丝儿勾连,就拿桃姨娘是问。最难办的是如何答谢杨知县,送什么都是一个“轻”字,人家不定肯受,还有贿赂的嫌疑。思来想去,愁苦了几日,结果是落苏的主意,扦一批桃枝给杨知县,无论他种在何处,官邸院子里,或送回钱塘老家,心意终将成荫成林。后来,杨知县把桃枝栽到南门外数十里的义田,第二年即成树,第三年挂了果。但天香园的桃林自这一回大批的扦枝,狠伤了元气,结出的果实色香味都淡薄了。
23 停船暂借问
闵师傅来上海走亲家,是因得了二十两郁金。一名客商从蜀地来,赠予他,自家舍不得用,想想惟有上海的亲家消受得起,便特特地送过来。除了郁金,照惯例还带了几十匹织锦缎、大绒、葛布;成筐装的万寿果、桔柚、佛手柑;八盒燕窝菜;八盒真降香,还有一头龟——是从门前溪里舀水,一瓢舀上来的。这龟其他地方与平常龟无大异,奇就奇在尾部,如同一柄葵扇,展开来,数一数,有九个裥褶,人称九尾龟。于是装了一个钵,带过来给阿施玩。船没有停在大门前码头上,而是提前雇了几条手划舢板,分开装了东西,然后从方浜下了支流,绕过前门,沿廊道间的隙缝,摇进灶房跟前的小码头,再卸船上岸。这就是闵师傅识趣的地方,自知女儿是偏室,出身亦不可相媲,凡事种种就都压低了声色,申府上反而敬重他。那九尾龟,阿施很稀罕地捧进捧出,叫柯海看见,即刻想起《尔雅》所道:“天下神龟有四,各居一方,其龟皆九尾。在东方者,能吐火,得之,家可致富。”虽不知能不能吐火,但想奇相不是凡人能见,说不定就是东方神龟。于是,就用好吃好玩的与阿施交易,换了来奉上给父亲。申明世见了果然欢喜,令人放在天井青石板上,露水苔藓,又有几棵藤草,攀附壁上,好比一个小世界。
申明世留闵师傅住几日。上回来是颉之颃之出阁,距今有七八年。这七八年间,城里添了好几色景,街市也繁华许多,可四处逛逛玩玩,又嘱柯海好生款待。闵师傅仅去了宫观,拜了拜城隍老爷,除此哪里也没去,就在天香园里走走看看。湖上莲花半开半谢,残荷来不及收拾去,看上去就有些杂乱。水草却挺茂盛,尤其水榭跟前,积有极厚的一片浮萍。沿湖岸向东北,接近莲庵,庵门掩着,晓得里面是申家二爷出家修行的地方,听女儿说,原本那个疯和尚早两年又遁去了,不知所踪。因此,庵后面那一片百花园也荒芜下来,只有柳林依然婆娑,白莲泾兀自东流,遥遥接上哪一条水道,再向海口汇去。泾对面却平地起来一片屋舍,隔水听得见鸡犬声。闵师傅立了立,原路退回,经积翠岗,就上了碧漪堂。厅堂闭着门,斗拱下的燕巢空了,却有蜘蛛在结网。绕堂一周,有一扇后窗“砰”一声响,闵师傅吓一跳。原来是窗轴松动,窗扉便闪开了。扶着窗往里看,见案椅都用暗红的幔子罩着,地上也还干净,想必有人常来打扫,只是长久不用了。离开碧漪堂向西,渐渐远开莲池子,虽是日头高照的上午,天色则渐渐沉暗下来,原来有竹子从两边合来,夹成一条狭道,气象便趋森然。竹子高而且密,只见竹梢在头顶上极高处,一动不动,遮挡了天光。脚下时不时地被竹根绊着,一路踉跄。闵师傅心跳着,几次要回头,腿脚却不自主地向前,正越走越黑,惶然着,忽然豁朗,日头腾地跃到中天,才知走出了竹林。面前空地上有几处倾塌的竹棚和木屋,看那倒势便知是竹根蔓延生长,拱起地基。走近去,就见棚内棚外,有新发的青竹。空地向南有路,闵师傅沿路走去,又看见湖了,但只是一角,可见崎曲的湖石,绿水回流,几秆荷叶几瓣荷花,有几分妩媚,惹人怜爱。这时,远远望得见桃林,不是先前的繁荣,而是凋敝了。又走一阵,到林子边上,伏下身细看,就见方才扦枝的新痕。闵师傅抚抚树干上的青印,知道是扦狠了,恐怕伤根。不清楚究竟用于何处,但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