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_-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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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趁田巧巧出去洗脸,萍萍钻进乔怡的被窝,“田班长真惨……”
“怎么了?”乔怡问。
“还怎么了!”萍萍忿然说!“你和杨燹把人家挤得没处呆!晚上那么冷……”
“她……不是去看电影了吗?”
“看个鬼!你这么聪明怎么还不明白?她是为了你俩在一块亲热,才躲出去的!我和晓舟昨晚回来,见她一个人在路边闲溜……”
乔怡为田巧巧的善良所感动,眼圈竟热了。田巧巧洗了脸回来,打着哈哈:“一清早就扎在一堆儿说傻话!”
她把姑娘们由热恋导致的“倾吐欲”叫“说傻话”……
女大学生们说着“傻话”,拐了个弯。一片参差的树影中,是她们的幸运之门——好一座堂皇威严的学府!杨燹和乔怡站在远处目送她们走过去。为惩罚这类不够规矩的学生,校门已关上了。她们用动听的、娇滴滴的嗓音向门房大爷哀求,同时又是窃笑和低声的诅咒。那老门房看来有非一日修练的涵养,不应声,也不出来开门。
“走吧,她们会有办法进去的。”杨燹拉拉乔怡。
他们走远时,四个姑娘已登上门栅栏。一边攀,一边还在笑,还在低声骂人。笑和骂出自她们的嘴,让人听着同样舒服。
柏油路面上仅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乔怡看看杨燹:他打算走多久?打算丈量这座城市吗?
“怎么不说话?”他挤她一下,脸上是不自然的轻松。说什么呢?要说的几年来一直鲠在喉头。就把田巧巧留下的那封信告诉他吗?那是一篇有力的辩护词。它宣布乔怡无罪,宣布杨燹对她的惩罚是不公道的。
……乔怡,我对不起你,你看了这封信会恨死我的,我没有权力请你原谅。伹那时我以为那么做是正确的。我可不是故意下套子坑你们啊!天地良心。你记得吗?为追查“政治谣言”,上面派了工作组。我是党员,有了想不明白的亊当然得找组织,而且工作组是上级组织的代表,我以为他们更正确。
乔怡,那也怪你,你干吗把那封信放在枕旁,而不锁起来呢?你的东西从来不锁,因为你用信任对待周围的人,可你没想到我会辜负你的信任。我当时只是对恋爱的事好奇才偷偷看了那封信,可看完才知道那是一封跟恋爱无关的信,全写着杨燹在北京听说的大事。那些事可把我吓坏了!我当时想:这些话算不算“反动”呢?我文化水平低,政治水平也不咋样,心里七颠八倒的,才去找了工作组。我问他们,那信上说的事是真的?这一问坏了!他们死活逼我说出“消息渠道”,说他们追查的正是这些谣言。他们跟我谈了好几个钟头,里外里、反正反全是理。我越听越糊涂,糊涂中就说出了那封信。我那叫不叫告发呢?我搞不清楚。但我明白自已没安坏心跟,真的,我从来不想坑谁害谁!
后来我看见事闹大了,闹成了个“案子”,我才觉着没准我干的是件坏亊,坑了人。如今,这亊过去了两三年,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把你俩坑苦了。你俩是活活被我拆散的。
乔怡,你不会原谅我的。你那么喜欢杨燹,可他和你分手了。
……
要上前线了。谁保得准自己碰不上一颗枪子儿?假如我碰上了,知道你们俩能和好,我就死得安心了……
乔怡不再犹豫了。
“杨燹,你知道田巧巧……”她不知为什么顿住了。或许杨燹的目光提醒了她:田巧巧不在了。
田巧巧,她毕竟不在了……
山洞外,一片漆黑。从来没见到世界有这样深的夜——没有风,也没有星星,只有不时响起的一两声蛙鸣,相呼相应。
“……荞子!”从昏迷中苏醒的大田叫道。采娃和小耗子已反复告诉她:荞子去找部队了。可她一醒来总是叫“荞子”。
“有什么亊,你对我说吧。”数来宝拖着伤腿从洞口摸索过来。
“荞子,我得跟她说一句话……只跟她一个人说……”持续高烧,大田的嗓音哑了。
“跟我们说吧,”小耗子攥着她滚烫的手,“我们会转告她……”
“你们……乐意听吗?”她声音更轻了。采娃担忧地悄悄抹着泪,这些天,她学会一种无声的饮泣。
“你讲吧,我们乐意听……”数来宝说。
“我……打哪儿说起呢?从头说……”她梦呓似的叙述着,“有一个人,我喜欢他,真喜欢……从来没这么喜欢过……”
“大田!你还是休息吧……”小耗子打断她。此刻,三个人一致认为她在说胡话。这类话,她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但都是反过来的:某某喜欢我。
“别打岔。这回是真的……真有那么回事。那个人我一闭眼就想出他的模样:是个机灵鬼,鬼精灵,一笑起来,五官挤在一块,鼻子上的小雀斑都在乐似的……”
三个人哀伤地沉默着。他们不忍心制止她的幻觉,没准这是最后的了……人在生命接近终点时,往往会用主观臆想来弥补一生的缺憾,在想象王国中得到自己始终索求不得的东西,包括爱情。没有人爱过她,这个质朴憨实的农民的女儿从未得到过男性的温存。她此时的臆想,就象童话中的那个小女孩,在一根火柴的幻象中欣慰地接受死亡……
大田不会有太多的“火柴”了。刚才那一跟又熄灭了。她再次昏迷。但愿荞子找到部队,赶在她生命最后沉落之前……
“下半夜了。”数来宝说,“你们打个盹,我守在洞口。”
这个唯一的男子汉责无旁贷地担起警卫的职责。他靠着洞口,伤腿的疼痛他已经习惯,但体力却出现越来越大的赤字。他的身体渐渐往下滑,一刹那间,他觉得已睡着了。他摸出一块生地瓜,“咔哧咔哧”地啃起来,有意嚼得特别卖力:总得让某个部位保持兴奋,以带动全身。腿呀,它该使劲疼才好,那样就把这恼人的困倦驱走了……地瓜终于从他嘴里落下来。
……或许是采娃在梦中悸动了一下,大田从沉迷的底层倏然浮上来——一下子浮上来,象摆脱了全部伤痛,再生似的清醒了。她畅然吸了几口清晨冰冷的空气。怎么,活过来了吗?否则怎么会如此耳聪目明?
采娃的头不安地扭动几下,终于落在大田肩上,迷蒙中得到牢靠的依傍,安详地睡着了。大田把小耗子也揽入自己怀中,听着她们均匀的呼吸,真是一种享受。那个唯一的男子汉也打起鼾来。好在还有一个人清醒着。真是难得的清醒。好吧,你们都放心睡吧,让我来替你们站一班岗。
她用手试了试额头,热度并未减退一分,那是什么促使她清醒的?她纳闷。小耗子蜷成一团,看样子是冷。她把她搂得更紧些:我现在什么也不能给予你们,只剩下体温,这高得可怕的体温,血管里流的仿佛是铁水,钢水。
口干舌燥,可哪里有水呢?只能不时伸出舌头舔一口凉丝丝的空气。
世界上最可口的是桂花甜藕粉,它流进喉咙的滋味简直妙不可言。当然,这主要因为是他给她端来的,那个刚满二十四岁的小司务长哟!
……那次也是高烧,高烧却给她带来不可复得的幸福。
他是怎样闯进来的?象只小马驹,掩饰着十足的憨态和顽劣,竭力拿出成年人的步态走到她床前。
“我是刚调来的司务长,听说你病了,来走访一下,看看对炊事班的病号饭有什么意见。”他笑起来五官全往鼻子上挤,圆圆的脸皱成一个肉包子。“怎么,你一点也没吃吗?不喜欢吃这蛋花面?想吃什么?我也是说,干吗一生病就给人弄上半脸盆面条子,看看也饱了,你说呢?”
“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她笑道。因这一笑病减轻了不少。
“嘿,听你说话,咱俩没准是老乡!”
“你哪儿人?”
“北京呀——离北京就百十公里!”
她心里暗笑。在这点上,他和她一样,都有那么点虚荣心,从来都以“北京人”自诩,把所有带京味口音的都称作“老乡”,常让那些真正的北京人感到屈就。她已从他蛮溜的北京话里听出了破绽——那字头话尾的乡音,完全和她犯着同样的语病,这才是她真正的老乡——隶属河北的农家子弟。干得不坏呀,小伙子,你已经彻底都市化了。她看着他脚上那双锃亮的“三接头”想。
“你等着,我给你弄点新花样儿……”他端起桌上的半盆面条,风也似的出门而去。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金边细瓷碗,里面装着和碗一样精美的桂花藕粉。他自夸道:“对待病人,要着重心理作用。我就专门研究过!你看这碗,甭管它盛上什么,你就先有了三分喜欢,然后你就动了心把它接过去,再尝一口……一尝,果然顺肠顺肚,因为它首先顺眼。”
“你呀,太贫!”她又忍不住笑起来。
“你说是不是吧,咱部队就不讲究做事用心。其实凡事用心必定省力:这碗藕粉只要三分钟就得,他们煮那半脸盆面条倒下了不小工夫,本钱也大得多。只不过这个漂亮碗值价,反正你又不会把它吃下去,我一点本也不蚀,对不对?”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饶舌家伙!听他在一边嘻天哈地,她不知不觉已把大半碗甜润的胶状液体喝完,身上暖融融的,似乎病也全好了。
“好,现在请你对我们炊事班的工作发表意见,”他端了把椅子,绷起一本正经的娃娃脸。
“意见?你把我嘴都糊上了,我还说得出意见?我中计啦!”
“哈哈!……”他笑着跑了。这司务长不错帐目才怪,她笑着想。
她过虑了。半个月后,食堂门口贴出了大张表格,每笔帐都用相当漂亮的隶书抄写一清,看着也让人舒服。大伙围着那张表七嘴八舌:“同志们,咱们有救啦,这司务长不是山西人,也不是甘肃人(前两任司务长受籍贯局限,以节省为主要宗旨)!”她站在人群里,心里一阵阵发臊,脸在潮热起来,好象人们夸的是她。
紧接着是冬季拉练。她被派到炊事班帮忙。一次夜行军,她感到背包直往下坠,一股热烘烘的气流直逼她颈窝。她回过头,小司务长的圆脸搁在她背包上睡得正酣呢!他一边扯鼾一边走路,象个醉汉。“喂!醒醒喽!”她唤醒他。
但刚走不远,他又搁上来了。真是孩子!这回她不忍叫他,还把步子放轻放稳,生怕颠醒了他。他睡了个大觉,可把她累坏了,比扛百来斤的定音鼓还累。他不好意思地揉着眼说:“亊不过三,不然我可说不清楚了!”
她抿嘴一笑。温柔地一笑。
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和一个异性的关系。因为甭管年岁大小的男同胞从不把她当异性相处:和她掰腕子,比赛几口能吃完一个馒头。这使她对自己时常冒出的一丝温柔感到恶心,总是尽快掐灭它。但二十六岁的她,女性荷尔蒙毕竟在起着无可抵御的作用。在她把过于隆起的胸部费力地束平时,却并不能压抑一种隐隐的但却十分执拗的渴慕。
她周围的姑娘不管领导怎么三令五申,够格的公开恋爱,不够条件的暗地约会,有的竟大大方方称自己男朋友为“我们那个老几”。有的手里总在编织什么,不是毛衣就是毛裤,一边织还要一边炫耀似的问周围的姑娘:“你说这颜色他穿合适吗?”其实关于这点,她们心里早有把握。就是拉练途中,每逢夜行军,不少女兵的背包也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各自对象肩上。
“你累吗?把背包给我吧!”小司务长说。睡意未散。
“去你的。”她避开他。心想,我背着你走了半夜,身上不累,心跳得太累。
不管什么样的果实,不管它挂在哪个不惹眼的枝头上,它总是要成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