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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燃灯者-第7部分

小说: 燃灯者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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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回书桌,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纸,说这篇东西你可以读读。请人译了,但没有收入资料
集。我接过手,见是手稿,极工整地誊写在方格稿纸上,是拉波哀西的《自愿奴役论》。先
生嘱我一定保存好稿子,读完还给他。说仅此一份,没有副本的。我小心地把稿子放进书
包。先生见我放妥帖了,又说,托尔斯泰是流泪读这文章的。我竦然。
回去展读这篇手稿,一连串的句子敲击心扉。
拉波哀西劈面就提出问题:“我只想弄清楚,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乡村,
这么多城市,这么多民族常常容忍暴君骑在自己头上。如果他们不给这个暴君权力,他原不
会有任何权力”。况且这个暴君“多半来自全体人民中间最胆怯和最软弱无力的人。这种人
并不习惯于真正上阵交锋,倒是习惯于比武场耍弄花招。他不但不能治理别人,就连他自己
也是由百依百顺的妇人来侍奉”。在拉波哀西看来,要想改变这种受奴役状态甚至不需“战
而胜之,只要国人都不愿受奴役,自然不战而胜。不必剥夺他什么,只要不给他什么就行
了。国人无须为自己做任何努力,只要自己不反对自己就行了”。因为从根本上,“是你们
自己使他变成现在这样强大,为了造成他的伟大,你们不惜牺牲生命。他唯一的优势还是你
们给了他的,那就是毁灭你们的特权。只要决心不再供他驱使,你们就自由了。。。。。。。。。只要不
去支持他,他将会象从下面抽掉了基础的庞然大物一样,由于自身重力塌陷下来,就会被砸
得粉碎”。
然而,拉波哀西却绝望地看到:“人民丧失了理解力,因为他们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病


痛,这就已表明他们是奄奄待毙了。甚至现在的人,连热爱自由也觉得不自然。。。。。。。。。。人们
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唤醒他们把自由收回来,是困难的。他们甘愿供人驱使,好
像他们不是丧失了自由,而是赢得了奴役”。拉波哀西分析说,“人们最初是受迫才供人驱
使的。但是他们的下一代就再也看不见自由,他们已经无所遗憾地供人驱使了。他们自愿地
完成着他们的前辈只是由于强迫才去做的工作。所以,生于羁绁,长为奴隶的人,都把他们
出生的环境,当作自然状态。竟然从来不愿意看一看自己的遗产证书,以便弄清楚他是不是
享有了全部遗留给他的权利,人们是不是从他自己身上或者他的前辈身上剥夺了什么东
西。”
拉波哀西断言:“暴君没有爱过,而且也不会爱任何人。友谊是神圣的名词,是一种神
圣的感情。只有正派人才能建立友谊,也只有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友谊才会发展。它不是靠
恩惠,而是通过正直的生活才能维持下去。”拉波哀西呼吁:“让我们行事善良吧,不论是
为了我们的良心,不论是为了对美德本身的热爱。我深信,在上帝看来,没有比暴政更可恶
的东西了。上帝会在来世单独给暴君和他们的走狗,准备下特殊的惩罚。”
放下拉波哀西的文章,心绪难平。先哲对自由燃烧着的渴望,对人之为人的权利与尊严
的捍卫,打动着我,也困惑着我。我从未经历过这样一种精神上的冒险,也从未意识到从公
民政治权利的角度上看,我们根本就是奴隶。更没有想过,这奴隶地位是我们每日欣然乐在
其中的。意识到这点,有痛苦,有无奈,但更想知道为什么。想此文对托尔斯泰的震动,便
觉我们与先哲之间心曲相通。从先生不及一年,但渐渐明白,我们其实从来没受过教育,只
听过宣传,便把那些欺人的大字眼当作了人生指南。我们的心灵蒙昧昏暗,我们的热情虚骄
盲目,很容易被人鼓动起来去作伤天害理的事情。文革初起,我尚年幼,但也曾羡慕过哥哥
的同学们手提皮鞭,耀武扬威的样子。由仇恨浇灌的心田最适合生长致命的毒芹,只有自由
与博爱的乳汁才能养育高贵的人格与优雅的心灵。我给先生写信谈我的心得,先生回信说,
作奴隶不可怕,人因不可抗拒的原因而沦为奴隶的情况时常会有,但记住不要自愿做奴隶。
读书思考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沦为奴隶而不知。先生对此点的警觉与反省坚持不懈,九一
年先生在印度寄文章给我,先生说:“过去我们对这个世界没有好好地爱它,让它少受阴影
的干扰,有负于它。更令人痛心的是,我们竟然也随着阴影活动,作了它的顺民、奴隶、帮
凶,有时自己还和他们一起,觉得自己了不起,自鸣得意,真是可怜可悯,又可耻!”先生
这样一个纯厚之人竟如此痛责自己,他内心的深觉,我们晚辈能不悚然?!
一个月后,毛泽东离开人世,再一个月,他的亲信被他的战友下了大狱。一股莫名的欢
乐席卷中华大地。我写了一篇文章叫《秋天里的春天》寄给先生,先生来信鼓励我这篇初中
生习作,又说,尘埃落定,你应该读书了。



七七年底,社科院面向社会招收社科研究人员,经父执介绍,我递交了几篇论文,竟得


哲学所领导首肯,过了年就去哲学所报到。先生知我到哲学所工作,很高兴,说哲学所的专
业图书在国内首屈一指,特别是有购书外汇,每年可以购国外书刊若干,能够随时了解国外
哲学研究的新进展。先生说仅为此就应该好好庆贺一下,约我去他家吃饭。
七八年,时值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校方给先生配了一套新房,在北大西门外蔚秀园。文
革中先生在朗润园一直与别人同住,起居读书皆不方便。当时有人劝先生不要离开朗润园,
说再坚持一下,别人总会搬走的。但先生太盼望能有一方自己读书的清净天地,故坚持要搬
家。大约在三、四月间,我去了先生新居。当时楼刚建成,路都未整修好,楼前水泥管、钢
筋、灰土烂泥,一片狼藉。先生新居在一楼,敲开门,先生神情愉悦地引我进屋。我祝贺先
生乔迁之喜,先生笑答,不是乔迁,是被扫地出门。想想先生是无奈才离开居住了几十年的
朗润园,我也有些伤感,毕竟那里才是我开启智性之航的港湾。回想与先生促膝窄室,四周
典籍环绕,听先生谈古论今,那熟悉的氛围,甚至气味都如在身边。我本天生怀旧之人,在
这陌生的新居里,有点不适应。真是新房子,屋里满是油漆、水泥、沙灰的味道,打搅了旧
有的书香,往昔的静谧。幸亏那两把旧扶手倚还在,见之如遇故人。不过先生在这里,等几
日,书香自会归来。
先生问起我进哲学所后的工作,我告他正在随刘青华先生学做哲学期刊资料的主题分
类。先生说你正可借机大量浏览。我告先生其实还难见真学术,大量文章属拨乱反正之作,
仍在清理四人帮的思想。先生自然又问及我读书的事儿。自先生七五年底命我攻外文,七八
年时我已能对英文原著粗通文意。先生说你能读原著,便要选几部耐读的名著来读。现在你
还不到广泛浏览的时候,所以要读得少,读得精,像希腊哲学,伯奈特的《希腊哲学史》是
要读透的。先生指点我说这部书哲学所图书馆一定有,但也许借的人多,若你借不到,我从
北大图书馆找来给你。遵先生嘱,我找来这本书读。这确是一部博大精深之作,特别是对苏
格拉底的阐述独有所见。他强调苏氏提拔精神生活,集宽、智、勇于一身的求真精神。先生
以为伯奈特讲哲学家从人格着眼,梳理精神气质与学理探求的关系,很高明。在先生的引领
下,我常在所里图书馆留连,果见群书沓来,目不暇接,眼界为之大开。
七十年代末,解冻之始,玄冰渐融,开始有了西方古典音乐、中外名著面世。也上映了
一些外国影片。其中有一部日本片子,它改编自日本女权主义作家山崎朋子的纪实作品《山
打根八号娼馆——底层女性史序章》,记述日本世纪初贫苦女性被迫漂流东南亚为娼的史
实。这些被称作“南洋女”的底层民女,或被骗,或被卖往南洋为娼,受尽折磨凌辱,多数
人死而无归。她们渴望回到故土,回到亲人身边,死后的埋骨地也面向大海,朝向日本。所
以电影的名字叫《望乡》。由于影片涉及到南洋女的卖春史,影片中有些妓院的场景和暧昧
的镜头,所以上映后引起一些卫道士的不满。
那天我在所里资料室看资料,碰巧翻到几封有关《望乡》的群众来信,其中有些言辞激
烈,大骂影片“诲淫诲盗”、“腐蚀青年”,声称毛主席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会死不瞑目,等
等。用语极粗鄙、狂热、刻毒,能感觉文革阴影不消,余孽犹存。更可怕的是他们要求立刻
禁演此片,并组织专门机构重新审查各类文艺作品,判定香花毒草。当时严家其先生在资料


室,我把这些东西给他看,也谈了我的看法。严先生赞成我的观点,要我写篇文章来辩驳,
说他会送给光明日报,因为当时光明日报是思想解放的先锋。我连夜写完了文章,由于文章
涉及到道德问题,题目就定作《〈望乡〉的伦理学》。第二天交严先生看,他提了几点修改
意见,我便请他共同署名。我是新人,为尊重严先生,请他署名在先。严先生谦谦君子,说
文章是你写的,我只是提了点意见,你当然是第一作者,说着拿笔把稿子上他的署名改到了
后面,就拿着稿子走了。两天后文章就在光明日报上刊出了。几天后我收到了先生的信。
先生祝贺我发文于光明日报,说你这是第一次发文章于正式刊物,希望今后能多有议论
公之于众,同时鼓励了我的文章,说这是一个很要紧的论题。先生感叹几十年来道德学说荡
涤一空,人们只谈阶级而不谈伦理。虽说社会有阶级区分,但善恶标准却是不移的。善恶是
人内在品质的表现,并不依人的社会地位来评定,更无涉于个人所操何业。先生引《礼记》
中语“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先生说你谈《望乡》的伦理
学,实际上是谈妓女的道德。这看似悖论。妓女在世人心目中总和道德沦丧相联。妓女这个
名词似乎就是道德败坏的象征,但谁能说妓女就没有道德?先生说,谈妓女的道德人格,古
今中外并不罕见。古有唐人白行简的李娃,清人孔尚任的李香君,今有陈寅恪的柳如是。外
国有萨特的丽茜,《望乡》中的阿琦婆。她们都是心中有大义大爱的人。贫贱屈辱中不失善
良与自尊,倒是那些高居人上的帝王领袖常常是大恶之人。在中国古有桀纣,今有四人帮,
在外国古有尼禄、卡利古拉,今有希特勒、斯大林。先生说权力、地位并不带来善。权力只
在弘扬和实现善时,才是有道德的。可惜世人常以地位、权势、金钱来衡量价值,判断善
恶,结果把肆无忌惮的罪恶当作伟大来崇拜,实为大谬。那些大受崇拜之人正不知做了多少
大恶,人们却依旧闭着眼睛朝拜。这实在是扬恶抑善的人世大悲剧。先生援引《孟
子》:“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与先生几年交往,在言谈话语、往来书信中能感到先生心中的炽热。凡论及时政、品评
人物、阐发学理,总着眼于家国兴亡、善恶扬抑、大道存废,偶谈及文革中对读书人的摧残
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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