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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燃灯者-第25部分

小说: 燃灯者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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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从没有读完过孔孟的任何一部著作,中国传统思想对他的影响并不格外重要。相反,“父
亲从苏联带回了俄国的自由主义,对我后来的成长起了决定性作用”。这种影响甚至反映到
他的气质中,以致有人批评他“像没落的俄国贵族”。宾雁喜欢读别尔嘉耶夫的著作,简直
象出自本能。正是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灵魂》中指出:“俄罗斯的自由主义者与其说是国
家制度的拥护者,不如说是人道主义者。”也正是他指出:“俄罗斯灵魂正在燃烧着。这颗
灵魂永远为了人民和整个世界的苦难而忧伤,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痛苦”。一个自由的人道
主义者,一颗为人民的苦难而忧伤痛苦的灵魂,这才是宾雁人格的生发之地。我简直要说,
宾雁,你仿佛是一个俄罗斯的灵魂长在了一个中国人的身躯里。
一九五八年,宾雁在山西平顺县劳改,在他的行囊中,竟然一不带毛选,二不带马列,
而是带了“足有三块砖头厚的三卷《别林斯基全集》和同样厚度的四卷《俄罗斯作家论文学
劳动》”。在他最需要精神支持的年代,陪伴他的是别林斯基、屠格涅夫、托尔斯泰……。
每日繁重的劳动结束之后,宾雁伴着如豆烛光苦读《战争与和平》。我能想象得到,安德烈 


。包尔康斯基受伤躺在战场的草地上,眼望蓝天的那一番哲学思考,会怎样地打动劳改犯宾
雁的心。
在宾雁的思想中,我们常能瞥见到别林斯基的影子。别林斯基说:“当个人感到痛苦的
时候,群体的生活对我有什么意义?当百姓倒在泥泞中的时候,地上的天才生活在天空中,
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宾雁也同样认为,当社会现实责任召唤作家的时候,他不能躲进贪新
鹜奇的纯文学中。他对逃避现实的文学始终持怀疑态度。这种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更是直接来
自别林斯基。甚至他对人道的社会主义的认同也与别林斯基相似。但是,别林斯基也有狂热
激进的一面。他说:“人们是非常愚蠢的,必须强迫他们走向幸福。同千百万所受的屈辱和
痛苦比较起来,几千人所流的鲜血又算得了什么?”这种近似列宁的言论,在宾雁的思想中
却见不到痕迹。
凡涉及到个人权利、个人自由时,宾雁更是站在赫尔岑一边的。正是赫尔岑先知般地注
意到在社会主义中应如何维护个人的完全自由。他直斥付立叶的法伦斯泰尔是“兵营”,它
会压抑人的个性和精神生活。赫尔岑把自由视作社会革命的目的。以塞。柏林总结了他的思
想:“他也希求社会正义、经济效率、政治稳定,但这些仍必须永远次要于保护人性尊严、
支持文明价值、保护个体不受侵犯、维护感性与天才不受个人或机构凌辱。任何社会,无论
因何理由,未能防止对自由的这些侵犯,而开启门路,使一方可能施辱、一方可能屈辱,他
都断然谴责”。我以为这同宾雁的追求是一致的。
宾雁这一代人受俄国思想和性格的影响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可惜这种影响表现在两个方
面,一方面,在俄罗斯思想中视自由为神圣,以平等为理想。它的献身精神,广阔深厚的博
爱,同情苦难,仇恨专制的情怀能激发、滋养崇高的人格。另一方面,它的圣愚现象,权力

迷信,暴躁与麻木交替,残忍与奴性共存,又成为激进主义和专制主义的温床。在俄国蜕变
为苏联之后,这后一方面的特性又格外恶化。
宾雁是受前一种影响的范例。而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后一方面的影响却更大,所以我
们会赶走赫尔岑、萨哈罗夫、肖斯塔科维奇、阿赫玛托娃……,留下斯大林、日丹诺夫、李
森科、叶若夫……。宾雁谴责这种逆向选择:“爱、快乐、怜悯、善、良心、和美从口语中
消失,自我、人、个人不再在出版物中出现。这自然是它们首先从生活中,从而也就从意识
中消失的结果,同时也是原因”。为了恢复这些词语的地位,他劳作一生,因为他深知,恢
复这些词语的地位就是恢复人的地位、尊严和自由。或许这些词语在当下的中国已不再重
要,但是当一些“知识精英”沉醉在伪盛世的狂歌艳舞与酬酢的浅斟低唱时,宾雁却依然呼
唤我们“听一听苦难的呻吟和愤怒的呐喊”。
宾雁离世之后,朱洪寄来一张他最后时光的照片。那是晚秋时分,木叶摇落,碧草上已
铺就一片金黄。宾雁坐在秋阳之下,面容清癯,白发微疏,嘴角挂一丝微笑,神态平静安
详。我端详这张照片,突然觉得这神态似曾相识。终于想起,它极象乌东为晚年伏尔泰所作
的那尊雕像。区别在于伏尔泰的微笑是嘲讽的,泄露出他那些刻毒的小把戏。宾雁的微笑是
宽厚的,显示着他的仁慈与博爱。伏尔泰是一个思想锐利的哲人,一个在高山和泥沼中同样
得意的人物。而宾雁却只是在大地上奔走劳作。
他是巡游九州四野的不倦的歌手
他是苦难大地生发养育的自由的灵魂。
宾雁,我知道你是带着遗憾告别人世的,因为当局的卑劣懦弱,你未能安息在故土,而
你是如此地深爱那方土地和百姓。我倒想换个角度来看。我们谈论祖国,却不谈论祖国背后
的不义。只有在祖国这个概念成为善与正义的道德载体时,爱它才是正当的。西蒙。薇依甚
至认为:“只有在希特勒式的制度中,祖国才成为独一无二的观念”。陈独秀干脆说:“盖
保民之国家,爱之宜也;残民之国家,爱之也何居”。你知道,伟大的但丁也是长眠于流亡
之地的。佛罗伦萨当局曾以认罪为他返乡的条件,但他傲然拒绝了。他说:“如果我不认罪
就不能返回的话,那我绝不回去”。他葬于拉文纳,在他的墓碑上刻着:“我但丁葬在此
地,是被家乡拒之在外的人”。那战胜汉尼拔,拯救了罗马的大西庇阿,因受了加图不公的
指控,愤然去国,在利波纳终其一生。他墓上的铭文高傲地宣示:“我绝不要马革裹尸,回
到忘恩负义的祖国”。夏多布里昂赞叹道:“流亡异国只能抹去凡夫俗子的名字,却能使英
雄永垂不朽。美德令我们崇仰,当美德背负了苦难,就更能打动我们的心灵”。宾雁,倘如
此,你是毫无遗憾了。
宾雁,我与你自七八年相识,至今已二十八年。当时我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躁动
不安地注视着世界。与你相识,是我受的最大恩惠。后来读到施韦泽说:“我们每个人都应
深深感谢那些点燃火焰的人。如果我们遇到受其所赐的人,就应当向他们叙述,我们如何受
其所赐”。但我竟从未对你说过一声谢谢,因为男人的矜持而忽视了感恩。 
《世说》载“吾时月不见黄公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古人对人格的向往与尊崇要


远胜于今天。你所喜爱的别尔嘉耶夫说:“我们很少有人会被个性的尊严、个性的荣誉、个
性的正直和纯洁所吸引”。在我看来这近乎暴殄天物,因为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正是高贵的人
格,这往往是造物的恩赐。
宾雁,你曾对我们这一代寄予厚望,甚至以为我们这一代人能看到自由中国的曙光。但
让你失望了。少年时的朋友,如今或已居庙堂,或已成硕儒,或腰缠万贯,或已变闻人。但
这外在的成功,就是我们的最终追求?记得年轻时,我们曾发出过“不自由,毋宁死”的誓
言,而今,我的朋友,可曾记得这青春的信念?歌德曾慨叹:
“对他们我唱出过第一部的人们
再也听不到我这后半部的歌咏
友爱情深的聚会,如今久已离分
消失了的呀,啊!是那当年的共鸣
我的哀情唱给那未知的人群听
他们的赞叹之声适足使我心疼
往日里,曾谛听过我歌词的友人
纵使还在,已离散在世界的中心”。
每颂此诗行,令人感伤而惆怅。 
宾雁,我写完了这篇回忆,为你,为朱洪,也为我自己。不知你可满意?月中,我带着
文稿来到布列塔尼海边。就是这里,我们曾经相约要一起来度假的。深夜,面对桌上凌乱的
稿子,我想起你,想得心痛。这十几天似与你朝夕相对,伴着涛声与鸥鸣。今晚稿成,我和
雪又到海边去了。落日在它消逝前的几分钟里,突然余威大发,撕裂云层,将布列塔尼海岸
涂成赭红。海湾对面,夏多布里昂埋骨之处,圣马洛城迎向夕阳的玻璃窗燃烧起来。只一
瞬,火焰突然熄灭,一切归于寂静,只剩轻风低语,细浪吻岸。碧海深处,一颗流星闪过,
象你,隐入幽邃的历史。此刻,沙翁的名句在脑中浮现:“你并没有消失,不过感受了一次
海水神奇的变幻,化作富丽而珍奇的瑰宝”。

8月 24日,草于第纳尔海滨
8月 31日,修订于奥赛小城


骊歌清酒忆旧时



那是七二年暮春的五月,街头正弥漫着槐花的清香。我刚从怀柔山中回京轮休,就接到
了萍萍的电话,说有个人挺有意思,你来见见吧。傍晚,唐克就背着他的吉他到南锣鼓巷1 
49号来了。

萍萍家与我家是世交。我们两家住得很近,百十米的距离抬脚就到。萍萍是师大女附中
的才女,高挑的身材,妍丽的容貌,在我这个青涩少年的眼中,是幽居深谷的佳人偶落尘
寰。她的声音好听,清脆中带着难得的胸音,歌喉宛妙。以她的才识风貌,天生一个沙龙女
主人。所以她家那个幽静小院常有各路人马聚会,说的都是中国以外、民国以前的雅事儿。

我那时十七、八岁,正是青春萌动之时。虽然模样呆头呆脑,但心里满是普希金的浪
漫、雨果的激情。萍萍大概看我“孺子可教”,又碍着老辈儿的面子,常常带我玩。这天她
来电话约我去,我立刻就奔了“高台阶”(胡同里的老百姓管萍萍家的宅子叫高台阶)。萍
萍家当庭一颗大核桃树,繁枝厚叶,浓荫匝地,遮住了小半个院子。我推门进院,见大树下
立着一条汉子。身高一米八以上,宽肩细腰长腿,面色白皙,眉峰外突,双眼下凹,阔额方
脸,鼻梁高挺,细看有胡人相。此人长发披肩,一条细腿裤紧绷,屁股的轮廓清晰可见。照
现在的说法是“性感”,按当时的看法,叫“流氓”。他左手扶在核桃树干上,右肩上挂着
一把大吉他,古铜色的漆皮已经脱落。萍萍介绍说“他叫唐克,是北京汽车制造厂的”。我
在工厂看惯了穿劳动布工装、剃着“板寸”的工人师傅,乍一见这副行头打扮的人,颇觉惊
讶,觉得有点像港台特务。唐克朝我一笑,他笑起来倒不像坏人,显得有点腼腆。

进客厅坐下,萍萍说:“唐克会好多你没听过的歌”。我很好奇,想听唐克唱,尤其是
弹吉他唱歌的情形,只在小说里见过。唐克不忙弹唱,反问萍萍:“上次给你抄的歌,你学
了吗?你来唱,我伴奏得了”。我这才知道此前他们已经对过几次歌。萍萍说:“你还是先
唱几首吧”。唐克从沙发上站起来,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调弦。轻拨慢捻,随手给出
几个琶音,流泉般的叮咚声就在屋里漾开了。调准音,他回头问萍萍唱哪一首,未等答话,
自己就报了名:“唱《蓝色的街灯》吧”。在吉他轻柔的伴奏下,歌声起了: 

“蓝色的街灯,

明亮在街头,

独自对窗,

凝望夜空。

星星在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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