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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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说:“还测不测字呢?生意要不要做啦?”
老先生摸着一把雪白的长胡子,笑眯了眼:“老朽眼神不好,看不清呢——”
“是、是‘乐’字!你懂不?”陈阿娇捋起袖子,大剌剌地道:“这字儿呢,……就是‘长乐奉母后’的‘乐’字!你懂长乐……”
她打了结,不肯说了。
算卦先生这才慢悠悠地摆好卦牌,捉笔在案上又缓缓将字儿描了一遍——陈阿娇这边瞧着,急不可耐,因小声嘀咕:“这生意想来不大好吧?要养活人可难呢——这慢劲儿!”
皇帝在她身后偷笑。
羽林卫麾下暗卫统领已自围观百姓群中分离来,凑近了皇帝,附耳向皇帝说了一会子,想是催人回宫了,果然,皇帝听完话,眉便蹙着,向暗卫统领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暗守。
他不催人,任陈阿娇玩闹。
但她不傻,自然知道皇帝日理万机,宣室殿案上的奏章不会催人,凭掖庭绣床锦被还会催人呢!
——一回宫里,又不知多少女人背后对她咬碎了牙,嚼说她这狐媚子,惑主媚君,好不知耻!
踩低捧高,阖宫若被冷落了,久不沾圣恩,必被人欺;若久蒙圣宠,又须防人妒。
当真为难。
陈阿娇因轻轻叹息,将钱袋子轻摆了算卦先生的摊案上,低声说:“这点子钱,拿去吧——岁月不轻饶人呐,你老成这样啦,测个字儿也挣不得钱,拿着钱袋子,能混过一日是一日罢……”
她知耳背的测字老先生必听不清她说的话,但好似也没所谓,她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连她也闹不清,她流连知返的,究竟是曾在这个摊儿上为她测算过命运的老先生经久不回的时光——譬如他满鬓银发,叫人瞧了满目生凉;还是那一年她悄悄溜出皇宫逛遍长安街头的洒脱与胆性?
她不羁难驯的少年时候,曾埋在那一年上元灯节长安满街的灯色里。
“不玩儿啦?”刘彻站她身后,灯色融化的眼睛里,溢满宠溺。
“回家吧——”她转身,轻轻地从他的侧肩擦过。
“可以留的,——凭你想玩到几时,朕的长安,不会有宵禁。”
她停下脚步:“可我知道,那不行。”
皇帝走到了她跟前:“朕说行,那就行。汉宫护城卫,敢把朕的车马拦在外面?”
她低下了头,默默用手绞着衣下一角……
小皇帝长大啦,从当年践祚未久的少天天子,一路劈荆斩棘,熬到了如今,手握实权,足以与权臣相抗,这一路来,多少难处,他都挺过来了。
在那一刻,陈阿娇似乎有一点点明白了皇帝手段之狠辣所为何,天子若不狠,权臣必结党勾斗,天下焉能安?
他要用雷霆之手段,破天之气势,将长安,真正变成他的长安!将河山大好的天下,完完整整变成天子的天下!
测字老先生此刻吃力地站了起来,向她喊:“姑娘——且等一下!”
陈阿娇回头去,却见那位老先生,原来连身形也佝偻了,驼的像只虾米——她的眼眶微微发红……
十年时间,物是人非。
刘彻跟在她后面,又回到了摊案前,他代陈阿娇问:“何事?”
“这位姑娘,你既给了这些酬劳,老朽不好一字不说,……受之有愧呀!”却是绕开了刘彻,直向陈阿娇道。
她笑了笑:“无甚,您接着,不必觉受之有愧。——许多年前,我曾与表弟在先生摊前测过一卦,您说我福禄积厚,却不长久。当年未敢深信,如今却一一应验,我的确福厚却未能久,先生测字如神!这些个钱串子,聊表心意,是您当得的!”
她洒脱挥了挥袖,便欲走,却又被算卦老先生叫住——
“往年之事,信口说来,未能当真。凭姑娘这副心肠,想是将来必能万事顺遂……”
她叹了口气,也不管皇帝在场,极低声脱口道:“不能顺遂啦——依我所想,自是要逃开牢笼才算好,但不可能,我这一生,都不可能脱得高墙飞檐……”
皇帝一惊。
目色里散开一丝惊慌与怔忡,一漾,似湖上一层秋波,漾开、散尽,便瞧不见了。
皇帝目色仍平淡如常。
“那未见得,万物因循,秋回冬来,皆有个理儿。万事万物,皆有命里之数,姑娘眼下境遇或不好,时来运转,亦是能的,切莫灰心丧气。——依当朝皇后之例,卫皇后出身低微,从前只是平阳公主府上一介舞女,一朝得宠,前途昭昭,当年满长安城皆传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再依陈皇后例,陈后出身极贵,又与陛下自小有‘金屋’之约,可现下境遇又是何等凄凉呢?千尊万贵的陈氏女命运都不可数,姑娘目下何须忧伤?该有的福分,命中早已注定,谁夺,都是夺不走的……”
刘彻身后早已攥起了拳头,——这人……怎么说话的?
陈阿娇却早已收性,早不是当年的陈阿娇了,她笑了笑,敛衽答礼:“老先生说的极是,多谢指点!”
刘彻追了上去,赔笑道:“若照当年的脾气,此番娇娇怕是忙的很,——你早捋袖砸场子啦!这会儿怎么这样安静?”
她沉声,却不肯玩笑,听的刘彻都心肃肃然——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陈阿娇……”
长安夜色正浓。
一驾马车疾驰至宫门口,不几时,十几匹快马执鞭扬尘紧紧地跟上……
暗卫终于入队,护送君王归城。
十年时间,只瞧了长安两场灯色,于君王,却是一生。
高座何其寂寞。
元朔二年冬,皇帝赐淮南王刘安、淄川王刘志紫木拐杖,命其不必入朝晋谒,安生颐养天年。
刘安接拐谢恩,内下却摔杖勃然大怒,骂黄口小儿欺人太甚。幸淮南刘氏有贤媳,子妇劝说,且叫家公好生休养生息,用兵之道,不在朝夕。
子妇名谢媛,自入刘氏门,一意辅佐夫君,上待公婆至孝,下承子侄大贤,又有青云志,其心志谋略不似女儿身。
公婆爱之,亲善待之如女。
朝上刘彻几日安寝,连走路都生风,与诸大臣绘色说起线人来报,刘安见皇帝御赐紫木拐,暗讽其老态已现,不复当年凌云壮志时,是何种扫桌摔杖的情状,其心情大快!
皇帝羽翼已丰,此刻正是放手大干之时,手握重权并且生有反心的诸侯王,早在他除清的名单之列。
他放出的长线,总算要收大鱼了。
数月繁忙,总算腾出了些时间,皇帝难得能放些心思在后宫。这一天,杨得意见皇帝批了一下午奏章,便欲引皇帝出去走动走动,因说:“陛下,冬日赏雪景,配一碗雪埋的梅子酒,歇歇走走,才算享受!陛下劳累一整天,不如出去走走?”
梅子酒……
皇帝一触,恍然勾起了当年回忆。
曾经一个薄雪的冬日,他谒长乐宫,中途碰见许久未见的陈阿娇,他们在老祖母的塌前坐了好久,太皇太后命人端来梅子酒,就着火炉,饮这埋在深雪里的梅子酒,好生畅快!
彼时他与陈阿娇,只是老祖母膝前承欢的孙儿辈,这汉宫的曾经,原也有天伦之乐……
天家亲情,也曾暖过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汉书记载,元朔二年冬,汉武帝赐刘安、刘志茶几拐杖,命其不必入朝。确有其事,但刘安家的贤惠媳妇谢媛,那就是作者编的了
☆、第84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3)
皇帝因说:“走走便好;朕懒怠,大冬日里,烦厌雪地里捱着——”却又说:“哪处赏雪景最佳宜?”
杨得意道:“桂宫前院空了一大片,场地极大,此时落了雪,薄薄覆盖一片;一眼望去银茫茫的,极适宜赏雪。”
皇帝觑他一眼。他便散开眼中睿色,却听皇帝嗤笑一声:“自作聪明!”
他嘿嘿应着;心说,只要陛下高兴,奴臣做这些个又算得什么呢!皇帝口不应心呢,心里明想着些甚么,嘴上又不肯说,他做臣下的,不得时刻揣摩圣意,转着小心思好生服侍么!
杨得意因拔高道:“陛下摆驾——桂宫!”
雪色茫茫,并不积厚,是极薄的一片,靴子踩在上面,一踩就落了一个陷儿,风里还裹着雪霰子,迎面扑腾腾地盖过来……
皇帝坐辇上,黄袱盖了老厚,边角垂重地顺下来,辇中半丝风都透不进去。
皇帝坐着,闭目养神。
辇子一晃一颠,他整个儿也随之起伏颠晃,倒不觉不适,反而颇适意。
雪点子越飘越大,初冬的冷风势头来的也大,杨得意裹着大袄,走的极艰难,心下暗暗叫苦,这样的天时,还能赏雪景么?嘿,出这么个馊主意,陛下莫不是要剥了他的皮?
因鼓足了勇气,向辇中道:“陛下,雪下大啦,风逼的紧,咱们——回吧?”
皇帝好久都不说话,杨得意缩着手脚,这边可冷的够呛,他又不敢松懈,还得留着劲儿揣皇帝的心思呢!因是雪地里轻轻跺着脚,等皇帝下谕。
皇帝蓦地睁开眼,隔着帘子,斜乜他:“杨得意,你拿朕耍猴把戏呐?”
明是开玩笑的话,但从皇帝口中说出来,那便是大大的不同啦!杨得意唬的双腿打弯屈了下去,砸的沉闷的雪地飞起几点子散絮:“奴臣不敢!奴臣知罪!”因向抬辇内侍喊道:“还不快走!陛下摆驾桂宫——快!”
便像驱着骡马似的驱人,急吼吼的,皇帝只觉好笑。
轿辇方停了宫门外,雪落的跟鹅毛似的,皇帝说:“来的不巧,雪点子这么落,可要砸伤人……”又说:“不必通传,省得她急忙忙出来,冻坏了身子。”
杨得意“嗳”了一声,因扶皇帝下辇,早有内侍撑了油盖大伞来,将皇帝头顶一片全遮严实了。
皇帝抬脚,入了宫门。
宫里被炭炉子烘的暖洋洋,呵一口气,连雾都散不出来,皇帝脱下描金玄色大氅,往边儿一扔,杨得意便接住了。
阖宫众人这才缓过神来,认出来人竟是皇帝!因跪地谒礼,皇帝抬了抬手示免,撩袍往摆着黄袱垫的大椅上一靠,宫人慌措地递来暖茶水,皇帝接过,抿了一口,因问:“夫人呢?”
宫女子抖索着声音回:“夫人……夫人里头暖阁里歇着……”
皇帝心情仿佛还不错,因笑道:“你抖什么抖?声音颤成这样,合计着朕听你说话还得猜呐?”
他是玩笑话,小宫女子却已唬的不行,连连磕头:“婢子知罪!陛下请饶恕!婢子知罪!”
“起来吧,”皇帝只觉无趣,“朕不过是开个玩笑,随口一说,值当你怕成这样?”
桂宫里老成的嬷嬷们已经挤眉弄眼暗示小宫女子退开,自个儿顶了班,伏礼问道:“陛下,可要请夫人出来?”
皇帝撂下茶盏:“不必,朕坐坐便是……”
口里说着“坐坐便好”,总也坐不住,一盏茶还未吃尽,皇帝已经改了主意:“杨得意,你跟着,朕进去瞧瞧她……”又似在自言自语补了一句:“来也来了,下这么大的雪,不能教朕白走一遭儿。”
杨得意心里“嘿嘿”地笑,心说,您万圣之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呗,还用得着与臣下解释?
却也不是“解释”了,皇帝怕人“误会”,毕竟万圣至尊,要着面儿呐。
暖阁里炭火烘的更旺,皇帝才迈进去,便觉燥热难耐,因又解下外袍,只穿平时宣室殿内阁里的行头,轻快是轻快些了,幸宫妃寝宫,这么着,总也显不庄重。
皇帝暗自笑了笑,老不成样儿呢,但这不成样儿,在她面前也惯了。
她坐榻上,背下垫着软袱垫,手里捏着一本书,胡乱地翻着。长发却全束了起来,服帖地挽上去,额前连半丝乱发都不沾,这随意轻便的装扮,很适合居自个儿宫里,不乱走动。懒怠怠的模样,叫皇帝瞧着一阵心动。
因皇帝不欲打搅,也未有通传,她只觉是有人走了进来,未成想会是皇帝,连眉儿都不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