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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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瞪她,带笑不笑的模样:“阿沅,你是在说朕老糊涂啦?朕不辨忠奸,陷太子于不义,是么?”
“妾不敢!”她双目含泪,只觉刘彻好生不讲理,明知她不是这么个意思,岂能这般歪解呢?便说:“陛下辩不过我,枉栽罪名呢。”
“好,好呀,”刘彻道,“朕江河日下,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是谁作的害?朕的儿子!阿沅,连你都不站在朕这边了么?太子上林苑作蛊设咒总是真,事发后,他恼羞成怒,持利器带军冲入上林苑,将胡巫诛尽,这事儿,总也是真罢?朕不收拾他,留着他反来收拾朕么?”
皇帝鼻尖冷哼一声,愈发气恼。愈想愈觉生养了个不孝儿,这多少年的疼宠与栽培,尽数付之东流!
皇帝何等心高气傲,养太子反遭戗,这样的气儿,如何能咽下?
阿沅叹一声,道:“妾不知朝中大事,妾只知据儿不是这样的人。陛下,您的亲人,无人会愿意看着您走错了局,眼睁睁看着天家父子互戗!即便是她在,……亦不会愿意。”
“是朕要害他刘据么?要害朕的人,恰反是他刘据!”皇帝恼极,竟不顾街上众人接踵而过,因喊:“摆驾!”
此时掩在人潮中的随扈闻听陛下有召,尽数出迎,亦不管顾街上百姓眼中俱是惊惶,因跪:“陛下万年无极!”
人潮随后散开,沿道百姓皆被仪驾挡开,信号一出,皇帝整装的亲军鱼贯护从,偌大的长安城,喧闹皆随灯色散去。
耄耋之年的刘彻,立在他的长安街头,是微服素行,但满长安城的百姓,此刻已无人不知,这迟暮的老人,正是他们那杀伐果决的帝君。
“陛下万年无极!”
她也只能跪。伏拜冕旒。
他终究还是没有生她的气。万人朝拜的皇帝一步一步走向她,终于,伸出了苍老的手,递给她:“平身。”
“谢陛下!”她从容而惊惶。
想着,许多年前,他和阿娇姐,在两个上元节的夜晚,游走于长安街头,皇帝可也是这般温色软语、这般温柔?
一定是这样。那会儿他还年轻,没有这么多的白发,那双眼睛,似鹰隼一般,明亮透彻,并且带着几分倨傲。他那一年更是光彩夺目。
长安的街巷,冷风飕飕,她便这么咳了一声,皇帝却像做了一桩极大的错事,无比内疚地看着她:“阿沅,是朕不好,朕不该带你出来,让你受风寒了……”
“妾无事……”她道。不敢再抬头看皇帝。
他分明温柔的时候万般的好,可怜阿娇姐姐……再无福消受。
御辇就歇在眼前,仪仗摆停,他被从侍扶着将上辇,他却停了下来,用手臂托起她的手,缓将她扶向辇子,风从他们耳鬓掠过,她听见皇帝在说:“下回朕带你出来,保证玩的比今儿尽兴……”
她发了癫,竟说:“陛下,据儿无辜,妾信他。即便阿娇姐姐在,她也不会愿意看见皇帝父子相伐。……痛的总是天家人。”
皇帝本该动怒的,但蓦地听到“阿娇”这两字儿,整个人都一憷,他扶她上辇,手却顿滞在半空。
“你今儿不该说这些……”
“今儿不说,”阿沅道,“妾怕再无机会说了,您是皇帝,即便做错了事儿,也少有人敢直谏,妾不同,妾若再不为陛下打算,陛下当真是孤单了。”
这话正着皇帝命脉,百世万年的孤单,皆是帝王之命。朝上诸臣工皆惧他畏他,却无人是真正儿体谅他。
皇帝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怕是太子要辜负你一片心了。”
“陛下查来怎样?太子也不易呀,父皇如此深谋,他若不妨,只怕真要招来杀身之祸,但若防过了,陛下还是疑他。可怜呀——”
“朕就不可怜?”皇帝无奈一笑,又道:“阿沅,朕做什么,果然都瞒不过你。”
“那正是,”她也笑了笑,“我说呢,陛下哪来的好兴致,怎地要带阿沅来长安街头闲逛呢——您是来查太子,您连心腹都不放心,竟亲来了一趟。查的怎样?”
“不怎样——不说这些,朕先带你回宫。”
皇帝尚未入辇,众人已伏首参拜。城街百姓皆跪地,多少的百姓都是头一遭儿得见圣颜,因膝下簌簌,竟有些发抖了。无人敢直觑君颜。直道:
“——陛下万年无极!”
刘彻这一生见过太多朝拜的阵仗,但只这一回,他素衣简服,未着冕袍,迎受众人跪拜。
他上辇,最后再望了一眼他的长安城。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往后,他再不会来了。
凭上元节的灯色再美,他再不会来了。
巷尾却有明火遥来。原来骑马郎官举明炬,正往他们这边仪仗而来。
宫里出事了。
刘彻眸色急剧地收缩,他似眯了眼,遥望两列骑马郎官朝这边奔来。那盏明炬,在空中烧的极旺,燎起了青烟,一袅一袅,直冲夜色下的长安星空。
郎官入近,下马,蹲膝而跪。早有御前从侍上前来接过了明炬。陛下近前,自是不能有明火,生怕燎了帐,惊了御驾。
“陛下万年无极!”
皇帝烦躁地示“免”:“你出宫万急奔来,就为给朕问一声好么?”显带嘲讽的语气。
那郎官额上冷汗险要冒了出来,因急促道:“恭、恭喜陛、陛下!”
刘彻正要问“何喜之有”,眼下却瞥见窦沅不知何时已下了辇,正立在一侧。再听宫里奔来的仪仗个个皆跪下,口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窦沅抬头瞧了一眼刘彻,代问:“何喜之有?”
郎官答:“半个时辰前,钩弋夫人为陛下诞下一子,适时,天空红云密布,此乃大吉之兆呀!恭喜陛下!”
皇帝挑眉,面上略略有些欢喜的样子。
窦沅闻言也跪:“恭喜陛下!”
“阿沅请起,”皇帝很温和的样子,撞上了窦沅,他总是客气三分在先,但旋即眉色一转,道,“朕的儿子越来越多,阿沅,朕的儿子,谁都可以成为‘太子’。”
他略略俯首,仿佛只在与她一个人说话。但分明,听见这话的人,不知几数。
皇帝喜道:“钩弋夫人有无讨要恩赏?只要她开口,朕一定赏!”
他是真高兴,他今儿是真高兴,钩弋夫人年轻貌美,又能言善道,素来得宠,此回又一举为皇帝诞下龙子,皇帝难免不会青眼相加。
那是皇帝的老来子!寻常百姓人家,若年过半百能得一子,自是宠之无度,更何况,这是天家呀!
皇子生来带吉相,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兜兜转转,皆是皇帝烙在心上的印儿,钩弋夫人劳苦功高,为皇帝诞下龙子,此后,必定荣华无双,一路扶摇了。
郎官禀:“钩弋夫人有言,请陛下赐名皇子!”
“那是应当,”皇帝轻笑,“容朕想想。”
此时皇帝已步下龙辇,阿沅随侍,他便问道:“阿沅,你说,朕取个什么名儿好呐?”
“皇子之名,需得慎重,全凭陛下定夺。”
“你也这般小心,”皇帝不高兴了,“朕还能因你失言治罪么?朕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因略忖,道:“弗陵,就叫‘弗陵’罢,朕赐皇儿‘居上不陵’!”
窦沅一抖,连肩胛都在颤,好一个……“居上不陵”!陛下半生谨慎,这一会儿……难道真要栽在一个女人手里啦?
陛下当真已是有了废太子之意?
窦沅连跪:“陛下三思!三思啊!”
皇帝眉头皱的更紧,他最不耐女人言政,更何况阿沅这会儿还算是擅揣圣意,这么愈想便愈加郁结,皇帝轻声叹:“朕无旁的意思。朕从来只希望……朕的据儿,髆儿,弗陵,都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朕的心不冷,朕只是父亲,只希望儿子们长大,长成大汉的辅弼之臣。是据儿冷了朕的心……”
皇帝几乎微哽。
窦沅回首一望,寒天冷月,今夜的长安城,显得格外安静。
弗陵。居上不陵。
窦沅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今儿有人更急,远比她要急,她这费的,又是甚么思量?
谁料郎官面色难瞧,显是藏掖了心事。皇帝也算心细,瞧见了便知宫里人瞒告了他,因说:“你这一副哭丧脸的样子,给谁瞧?”
那郎官起先儿还好,被皇帝这么一唬,腿肚儿抖的跟筛糠似的:“禀禀……禀陛下……”
皇帝闭上眼睛,不欲理他,反倒是窦沅有些心急,因瞧了皇帝一眼,便逾越说道:“有事儿尽快禀!别吞吞吐吐的抖落个没完!”
那郎官禀道:“钩弋夫人还、还……还有话……”
“朕当什么事,有话便告,能耐你腿抖成这个样子?”
“钩弋夫人道……”那郎官不抖腿了,改抬袖抖抖索索擦冷汗:“请陛下……为、为她做主!望、望陛下速、速回,钩弋夫人盼望与您再见最后一面……”
皇帝猛一抬头:“你说什么?”
他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般从容,毕竟人过花黄,有得好过的日子掰着指头好数了,人上了年纪,便对身边诸事诸物有了不同于年轻时的珍爱。
他是真的……宠钩弋……
赵婕妤那样年轻。那个女孩儿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青春魅力,有时候,甚至她一抬眉,一转笑,都印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另一个人的影子……
皇帝已经坐不稳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苍老的眉角不再端稳、持重,亦没了帝王的风华,他此时只是一个老人。皱纹横生的老人。
窦沅有些心疼他。她极少见这样的皇帝。那年李夫人病逝,皇帝也是这般的眉眼,这般的哀态,再往后,衰败与老态,再不曾出现在皇帝的脸上。
她代皇帝问:“凭你把话说清楚,钩弋夫人是怎地……?”
“钩、钩弋夫人生产皇子时……疑是晦魇入咒,她……她撑不住啦,钩弋夫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儿,硬说‘去母留子’,故此……故此……怕是不得保……”
皇帝猛一怔,瞳仁骤缩起来:“去母留子?”
窦沅刚想请君上示下,皇帝已死盯着她,道:
“阿沅,你听见了吗?不是朕要动手,是有人……有人耐不住啦,他们……他们都要朕不好过!害朕的爱妃、害朕的皇儿!”
皇帝痛心疾首,她瞧着皇帝,亦不免悲伤入骨,高者寂寞,高者寂寞呀!无人能并立皇帝御侧,与雄才伟略的帝王共论春秋,他这一生,行来远去,皆是寂寞的。
皇帝看着她,又缓缓收回目光,喃喃:“居上不陵,朕的弗陵……”
朕的弗陵。
一滴老泪从皇帝眼中缓缓爬出来。
御驾已起。
宫闱之中不免又是一场混乱。只有她知道。
此刻清醒的,只有她。
城中百姓皆跪地相送:
“恭送陛下!祝陛下长乐无极!”
她回头,仿佛临朝的臣子都跪在了这里,黑压压的一片,他的江山,他的长安,终于沉靡入夜。
多几年前,他也曾与皇后陈氏,一同接受百官朝拜,一步一步,登上他的丹陛皇阶……彼年,花月正春风。
“彻儿,你紧张么?”
——“彻儿,我丢丑了么?”
——“没有,丢丑也不怕,朕是皇帝,看他们敢不敢嘲笑你。”
“朕是皇帝——”
窦沅一怔,抬头瞧着方才发声的刘彻,他于辇中坐,微微闭眼,似在自语,又似在与她说——
语态苍凉,极尽无奈:
“朕是皇帝,朕治得了天下,却治不了家。”
窦沅聪明的过了头,她早觉今日之事,另有玄机,如是当真被她猜摸准了,那……钩弋宫那位的段数,可比她想的要深、狠。
她回头也该劝劝钩弋夫人了,毕竟宫中能对这位奇女子有所了解之人,差不多只算她一个。她只当钩弋宫那位是深恨了椒房殿,却未料想,赵婕妤野心其大,难摸难猜。
果不其然,仪仗将近汉宫,又来了事儿。
凋敝的装备,竟也想袭御驾。谁都能看出这只是一场戏呀,激怒皇帝嫁祸太子的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