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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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1958年。我也是1958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已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发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的人了,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的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已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吧。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了。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如此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户。对户住的是我姐姐与姐夫。单位是四百,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都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姐姐,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子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职业的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中,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水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那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个鬼干吗?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就别想逃出升天。就是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也不肯放过你。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姐姐,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的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此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姐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做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藉一个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了。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卡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至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花牌,是我的讽刺。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也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了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谁知如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做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却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过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起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不到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没有,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让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规则?选美又不颁发操行奖。所以我没兴趣。但如果没有这些花边,阿楚与她的行家们便无事可做,非得有点风波不可。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晚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泼辣,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来。”
“为什么?”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我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见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藉口。——我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我怎么办?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你怕吗?”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又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可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的,并不是我。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今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却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门铃一响,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人六眼相对,图穷而匕现。
胭脂扣 二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然后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二人颌首。
我拉女友坐下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盘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她真是一个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