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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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禁不住好奇: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曝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松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呀!怎么你买三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
是,我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普通常识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机灵。
——乍喜还悲的是,阿楚,她开始在“经济”上管束我了!
还有令我沮丧的地方,谁料到这电影也是讲妓女的故事?难保不勾起如花连绵串累的感慨。唉。
当电影把长安平康里妓院风貌呈现时,我瞥瞥坐我右边的如花,她盯着银幕,聚精会神,她从来未见过那么宽的银幕,那么浓烈的色彩,还播着小调:
“长安平康里,
风流薮泽地。
小楼绮窗三千户,
大道青楼十二重……”
她浅浅地笑了。联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风月无边,一种原始的骄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来,也就好了。我放心。
这戏由一位没什么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从来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从来没看过这么幽艳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体却加上极女人的风流。豪放得叫人咋舌。还有同性恋镜头。
如花低下头,我敢打赌她脸红。
但现场的观众犹不满足,他们都是午夜场常客,不懂欣赏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彻底把器官展览,有些在鼓噪:
“脱啦!脱啦!”
“上吧!上吧!”
来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与银幕呼应,就像一群兽在杂交。
如花吓得半死。连鬼都受不起的惊吓,人却若无其事?还有断续的传呼机声做伴。
“别怕!这是午夜场的特色。”
一场床上戏完事,有人呼啸抗议不过瘾,还在痛骂电检处。
到了最后,戏中的鱼玄机被杀头了,在心爱的男人耳畔哼着自己的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样的诗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听。
天下男性也不耐烦听,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声音如蝙蝠在拍翼远扬。
戏其实没有完,还有段尾声,是铸剑师赶来,亲自行刑,使得玄机死在自己人手中。
大概是这样吧,因受骚扰,也不了了之。又听得传呼机在BB的响。BB,BB……
“这讨厌的声音是什么?”如花悄问,“是有人在吹银鸡吗?戏院中谁会吹银鸡?”
“这叫传呼机,如果想找哪个人,不知他在哪里,就可以通过传呼机台——”
阿楚蓦地住嘴。
“传呼机?”我叫出来。
她抓住我肩膀。
“永定!传呼机!”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永定!你真聪明!”阿楚尖叫,无边的喜悦,对我奉若神明。她几乎跳起舞来。
她把整个身体攀过来如花那边,我夹在中间,被逼聆听她向如花絮絮解释这物体:
“如花,这传呼机,即是CALL机,每具约一千元,是近十年来才流行的先进科技。如果你身在外边,电话联络不方便,众人便可以通过一个通讯台,讲出你的号码。他们操作,你身上佩着的机就会响,然后你打电话回台,讲出自己的密码,查问谁找过你,便可以联络上了。”
如花听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明白。这多烦琐,是她狭小天地之外的离奇诡异恍惚迷茫。戏院四周观众不知就里,见阿楚向空气喃喃自语,重复累赘,只觉她幼稚得可耻。
“阿楚,你可以用最简单的话说明吗?”我脸皮薄。
“好,我不说,”她呶起了嘴,“你试用最简单的话说明。”
我才不跟她斗,我只想飞车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我的灵魂已在那儿拨电话了,不过……
是哪一个台?
面对电话,一样束手无策。
哪一个台?
何处着手?
还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个跑突发的同事,这类记者身上必备传呼机,三两下子,阿楚弄来港九传呼机台的电话了。
“如何弄到手?”
“他们联名加价嘛,自那份联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大概有十几间传呼公司,每间公司,又有若干传呼台,二十四小时服务。
但市面上使用传呼机的人那么多,经纪、记者、明星艺员、外勤人员、甚至职业女性……人手一机,水银泻地。惟有逐台逐台地试。今晚,我们特别紧张,内心有滚烫如熔岩之兴奋:最后一夜,孤注一掷。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做一些间谍才做的行为。
拨个电话去,像面对机器: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电话是……”
完全冰来雪往。
已经是凌晨一二时了,隔一阵,也有电话回过来。每一次铃声响了,我与阿楚都神经兮兮地交换一个眼色。我俩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于飞。聆听带睡意的声音骂道:“什么时候了?线!”
有些回复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讲姓氏。我们道歉CALL错了。
有捞女的回话:“一千元。什么地方?十分钟后到。”其中一个声音,还像煞无线电视台那新扎的小师妹。
到了二时十五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袁先生?哪位袁先生?”
“你是陈先生吗?”
“是。”
我忙问:
“陈振邦先生?”
“不。”那中年汉回话。
一阵失望。
“对不起。”
“喂——”对方有点迟疑,“你找陈振邦干吗?”
“陈振邦是你——”
“不,他是——我父亲。”
啊!我,
终于,
找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请听我说。”我的脑筋纠结,坚实如铁壁,怎么细说从头?只好把以前的谎言,复述一遍,“——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这陈振邦老先生,现在哪儿呢?请通知你父亲……”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千万别不知道!”我不许他收线,“请求你,我非见他不可,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还有什么好重要的?”声音中透着不屑,“都闻得棺材香了。”
“陈先生,我——后天要上机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你电话,我要尽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锲而不舍。
“上班?你不是刚自英国回来吗?又说后天上班?”
“是是是,我是说,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寻找陈先生,虽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遗余力。我们明天来见你?”
“不用了。”他说。
冷淡得很。
“请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托你老人家好好感应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则功亏一篑,我抱憾终生。
“袁先生,老实说,我那父亲,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在我很小时已离弃我们母子。战事发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还是靠母亲辛苦培育长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亲可是程淑贤?”
“是呀。你都晓得了?”
“陈先生,我对你们一家很熟悉呢。”比他还熟悉!起码他并不知道在他母亲之前,还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与他面谈一切。”
“我不管你们面谈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不过一年数次,我聊派人送点钱给他,他总在清水湾一间制片厂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厂当茄喱啡(群众演员),已十几二十年。喏,银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妆。”
“我是否应往片厂找他?”
“是啦,问问吧。”
“我明天马上去。陈先生,请留下联络电话好吗?”
“咦?你刚才不是CALL过我吗?”
但他妈的!我真要讲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几个传呼机台的电话,怎记得哪一个是他的?再找他,岂非要从头做起?但这一解释,自是露馅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诺诺。
“对,我日后再同你通电话。”
“也不必了吧。从前的事都过去。我母亲去世前,他也不相往来。袁先生,说来我与他没感情,一直恨他对我母亲不好,对我也不疼惜,扔过一旁,自顾自抽鸦片去,戒了再抽。听说,他在娶我母亲之前,还迷恋过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会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见。”
对方的电话早已挂断,我犹握住不放,好像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个救生圈。我知道了,但还没有找到。
两个女人略自对话中领悟到线索,一齐盯着我。嘿,此时不抖起来,更待何时?
“十二少在清水湾一间片厂中当茄喱啡。清水湾?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来。
这答话并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惊。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实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为什么?”阿楚忙问。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赶去投胎的女人,她们都是自杀的。我见她们虽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总是互相嘲笑。说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让我考考你——”阿楚顽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个,有一双大眼睛,据说还是四届的影后呢。我从没看过她的电影,不过她风华绝代,死时方三十岁。大家都劝她:人生总是盛极而衰,穷则思变,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虚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乐?”
“那是林黛。”我说。
“还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个很忧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红色丝绒钉胶片晚礼服,这旗袍且缀以红玫瑰。她生前拍过几十部卖座电影,死后银行保管箱中空无一物。听说也是婚姻、事业上双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乐蒂!”阿楚像猜谜语一般。这猜谜游戏正中她上中下怀。
“还有很多,我都不大认得了。”
当然,一个人自身的难题尚未得以解决,哪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哀愁。总之各有前因。
“我记得,我数给你听——”阿楚与如花二人,一人数一个,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化是非为常识问答讲座,“有李婷啦、杜鹃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还有个男的,他是导演——”
“叫做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