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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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阿姑,工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
一路翻阅,一路心惊。
终于,我见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为之夺:《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
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
安眠药?
安眠药?
我听来的故事中,提都没提过“安眠药”这三个字。
此中有什么蹊跷?
我听来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没有死,他“悠悠复苏”……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过旧报,竟急急离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气那么大。阿楚责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看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付钱呀。”
“你是想买下这三份《天游报》吧?”
“是是是。”我拥之入怀,惟恐他来抢夺。
“这报早已绝版,你知啦,有历史价值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宝。”
哼,都已七十七岁了,还锱铢计较,难道可抱入棺材留待来生?
“要多少钱?”我只好恭敬地问。
“我这八宝殿——”
我烦躁了:“多少钱?”
“一千块!”
他不动声色地漫天开价。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样。志在必斩。
“一千块?”
买,不买?
“哎呀,永定,把报拿来。”阿楚夺去,放回旧报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块买这种旧报纸干么?不要买!”她狡猾地朝我一疔。
“阿伯,你看,那么贵,真不值,我们又不是考古学家,不过找参考资料吧,半真半假也过关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样吧,一百块?”
“不卖。”
我寸步不移,心剧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买那1932年的旧报,上面有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关键都在里头,现今他不肯卖了?
“不卖算啦,”阿楚推我,“两百块吧?最多两百。否则你留下来自己有空时看呀。阿伯,说不定你那时也是一个风流的寻芳客。”
阿伯面有得色。
阿楚乘机投其所好:“一看便知你见闻广博了,这旧报都是你当年存下来的吧?有没有
你大名?”
“没有,我又不是名门阔少,不过是陪同朋友,见见世面而已。”
“阿伯,两百块钱卖给我。你存来又没用。”
“——三百?”
阿楚说:“不!”
我说:“好!”
一早掏定银币,以免节外生枝,功败垂成。阿楚气恼,眼看两百块即可成交!却让我一语作结,且又诚实:
“我只要这一份。”
还把其他两份还给他。
那老人,见废物可以换钱,还换得三百块,怎不眉开眼笑。这年头,哪有如此愚钝的买客?真是十年不逢一闰,打响了铜锣满街的找,都找不到半个。要不是我神推鬼拥……是了,一定是——
我把那报折起,珍重地放于后袋中,想想又不安全,若有扒手窃去,怎么办?把它放于前袋内……终于紧紧捏在手中,好像是我的生命。
踏破铁鞋无觅处。
直至完全定下心来,我才回顾这小店,它就在街中心,右边数过去,第三间。
三、八、七七!
我把整件事与阿楚商商量量,忖忖度度,只觉越来越迷失。我俩都是正常的人类,何以被放置到一个荒唐的、明昧不定的世界里?一切疑幻疑真,不尽不实。这是一场不愉快的冒险,也许结果是令人惊骇莫名。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如何剥茧?
还不是像小何的恋爱心态:追了一半,中途退出?两头不到岸。
越猜越累。
我跟女友说:
“阿楚,我真怀疑这件事,与我前生有关系。”
“哼!”她白我一眼,“你肯定不是主角。也许你只是一名‘豆粉水’,专门替红牌阿姑传递花笺,四方奔走,任劳任怨。”
也许吧。也许我还负责替她们买胭脂水粉、倒洗脸水和密约情人。
当晚,我们三人对簿公堂。
“如花,请你冷静地听我告知真相:(一)十二少没有死,他尚在人间;(二)他没有吞鸦片,他是服安眠药的;(三)我怀疑你……”忽闻黑夜里啁啾地哭。
还未曾作供完毕,如花痛哭失声:
“他没有死?他不肯死?他……”
“如花,你不要哭——”我道。手足无措。
阿楚抚慰她:
“有话慢慢说。”
她昏昏然站起来:“我永远都不要再见他!”一起来又跌坐下,漂泊的影崩溃了。
我与阿楚急急挽留。她这一走,陷我俩于疑窦中度过一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气上心头,把《天游报》出来:
“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我为你四方奔走,任劳任怨,”把阿楚的评语都使用出来,“而你,隐瞒了事实,利用了我的同情,看不出你那么阴险!”
骂得兴起,索性不留情面:
“如果你撒手不管,逃避现实,跑掉了,我们永远都不原谅你。讲故事动听,何以你不去做编剧?做鸡和做编剧都没有分别,一样是作假……”
两个女人从未见过我大发脾气,一起呆住。我也不明白,什么力量叫我非以“夸父逐日”之坚毅精神,追查到底不可。
“你把一切真相诚实说出来!”
如花满身泪痕,一脸歉疚,朝我一揖。我忙息怒扶住。怎么还有这种重礼,唬得我!
“永定!我把一切说了,你还会原谅我吗?”她怯怯地说,不看我,只捡起旧报细阅。手都抖了。
“会会会,一定会!”我强调。原谅而已,不要紧,可以原谅她七十个七次,又不需动用本钱。
于是她清清喉咙,在这艰辛的时刻,为我缕述她故意隐去的一个环扣——
如花思潮起伏,心中萦绕一念:十二少与自己分手,是因为自己不配。他这样回家去,生命中一段荒谬的日子抹煞了,重新做人,今后,便是道左相逢,二人也各不相干。一个越升越高,一个越陷越深,也是天渊之别。十二少,如此心爱的男人,自是与程家淑贤小姐成婚了,淑贤不计前嫌,幸福垂手拾得;自己艰苦经营,竟成过眼云烟,真是不忿。想那程家小姐,在与陈家少爷跨凤乘龙之日,鼓乐喧天,金碧辉煌,披着龙裙凤褂,戴了珠钻金饰,交杯合卺,粉脸飞红,轻轻偎在十二少怀中……日后……
如花还不及想到日后。
她只想到今晚。无端的邪恶。
这个男人,她要据为己有!
自己得不到,谁也不可以得到!对于赌,她耳濡目染,甚是精通,这一铺,就是同归于尽,连本带利豁出去!
“在分手的那晚,我在酒中落了四十粒安眠药,细细拌匀……”
啊,我一听之下,甚为恐惧:这是一宗杀人阴谋!阿楚比我更甚,也许她念及自己一向对如花不怎么友善,怕她把她一并干掉,她来紧握我手,我俩的手一般冷,相比无分轩轾,荣膺双冠军……这可怕的女人!
在与十二少半夕欢娱之后,如花殷勤劝饮,连尽三杯,是的,最后三杯。
然后,如花当着十二少面前吞下鸦片。她且分了一份给他,不等任何回话,以肃穆的神情来交代后事: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十二少当下心潮汹涌,一个痴情女子以死相许,大丈夫何以为报?他呆在原地,如石雕木刻,脑中百音鸣放,唇干舌燥。死,不死?人生最大的趑趄。
如花一瞥壁上大钟,钟摆来回走动,催促岁月消亡,她在毒发之前,不忘嘱咐:
“今天,三月八日,现在,七时七分,来生再见,为怕你我变了样子,或前事模糊,你记住:三八七七,你就知道,那是我来找你!”她把那信物胭脂匣子往颈间一挂。
——如花脸上,闪过一丝阴险,是的,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便死于殉情;如果掉头他去,也死于被杀。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豪赌。十二少并不知道他无论如何逃不过。只要他是真心的,即便死了,也是伟大的吧。
十二少拿起生鸦片烟,如花才抒了一口气,才放下心,才觉大局已定,才知终身有托。她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但脸上一笑牵连,她以为,她终于赢了。这心爱的男人,据为己有。她吞得很多,毒发得很快。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如果,你也有……
如果,你……
但是——
据医学家解释:服安眠药和吞鸦片的状况差不多,同是剧烈的麻醉剂,毒发时陷入昏迷状态。古老方式拯救吞鸦片的垂危者,是把他放在土坑上,希望吸收地气,可以回复知觉。
如花寻死志坚,力挽无从。玉殒香销。
以后的情节,可以想像:十二少,他并没有为如花而死,他颤抖着,倒退,至门前,门已上锁,花布帘还没有掀起,整个人也倒地昏迷。
陈家倾囊施救,竭尽所能……过了两个星期,十二少振邦悠悠复苏,但全身浑黑,医生诊断,中安眠药的毒,虽经洗胃,但这黑皮,要待褪去,重新生过肌肤,才算完全复元。虽脱离危险,但非一两个月,不能痊愈出院。十二少捡回一命,哪在乎休养生息,静中思量一场断梦,整个人失魂落魄。他甚至不敢猜测,孰令致此?
如花拼了一条命,什么都换不到。真不知是可怕,抑或可怜。——她势难预料如斯结局,还满腔热切来寻他!
生命原是不断地受伤和复元。既不能复元,不如忘情。
她咬牙:“我错了!”声音低至听不见。
“如花,一切都有安排,不是人力能够控制。不如意事,岂止八九?希望你不要深究。”我劝。
一向伶牙利齿的阿楚,她的心底一定在恨恨:“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来永定也不是好东西!”无话可说。
三人静默,与第一次会面,听到前半截故事时的静默,迥然不同。因为,这一回,大家都知大势已去。支撑她的,都塌了。
大势已去,是的。到了1935年,香港政府严令禁娼,石塘咀的风月也就完了。在如花死后两三年之间,整个的石塘咀成为一阵烟云。谁分清因果?也好像她这一死,全盘落索,四大皆空。
烟花女子,想也有过很多情种,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任是闺秀淑媛,未遑多让。但也许在如花之后,便没有了。也许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痴的一个。因此整个的石塘咀忧谗畏讥,再也活不下去。她完了,石塘咀完了,但他仍没有完呢,他的日子长得很,算算如今尚在,已是七十多岁。测字老人说:“这个‘暗’字,是吉兆呢。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十二少的日子,竟那么的长!
真是一个笑话。她什么都没有——连姓都没有。他却有大把的“阳火”,构木为巢,安居稳妥,命比拉面还长,越拉越长。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