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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胭脂扣-第11部分

小说: 胭脂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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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癖……
  托人辗转相劝:“你才二十四岁……”多有力的罪证!
  是的,一个大好青年,二十四岁。
  戒了鸦片,与烟花女子分手了,回去还有一家子热诚的欢迎,既往不咎,脱胎重生。
  二十四岁。才这么年青。往前瞧,一片锦绣。十二少对着这公共的镜屏,背后人声鼎沸,喧嚣纷纭,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妆,抹去脂粉,细看一张憔悴得不成人样的脸,自己都认不出来,那曾经一度的风华。
  一个人要回头,总是晓得这样想:也不是错,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不过,也差不多过完了。
  无从开口。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环摆花街一幢唐楼的三楼,如花水葱似的手,正在搓着面粉团,她正学习怎样弄一锅汤圆。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团,然后一粒粉团包一粒片糖馅。圆是不怎么圆,怎么搓都不圆。有时,片糖的方角,竟会掺了出来,于是可以预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融了,便缓缓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踪,杳不可寻,那汤圆,成了一个空心的物体,在水中漂漾。
  十二少刚刚开了口。
  如花听了,好像并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汤圆,一个汤圆,来回往返的,恨不得碎尸万段,谁知它又那么黏腻,糖也半融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渐渐地变成黯灰色的白粉团。良久良久。依旧是一个汤圆。横看竖看,都可算是汤圆。但,却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振邦,你不要我啦?”
  十二少霍地起来,自身后把如花紧紧搂住,那么紧,没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盘干面粉被撞翻,洒了两个人半身。
  如花蓦地转过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狠的只是心,但因挣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残团。泪落如雨,脸上胭脂、水粉汇成红流。两个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样的汤圆。——但,终于不能团圆。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后来说:
  “来,我陪你抽最后一盅!”又补充,“你回去,那是应该的。”
  这盏烟灯今儿特别得暗,如花添了点油,眼看它变得闪烁饱满,才为十二少烧几个烟泡,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好好通一通烟枪。如花吩咐:
  “三天之后,你来倚红楼找我一趟。一切像我们初会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带最好的笑容,我们重新温习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个好印象。”
  当下两个人都极力避免离情别绪,只储蓄到三天之后。
  三月八日黄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间的一张铜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礼,备了酒菜,专心致志等待男人。不过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无缘结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惊天动的冤情,没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细思量一遍,不晓得败在什么手上——其实,也是晓得的。
  她并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从此擦身而过,一切擦身而过。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整个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后细细地用刨花胶把头发拢好,挑了几根刘海,漫不经心地洒下来,直刺到眼睛里。
  让一切还原。
  她布置酒、菜。挪动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当夜第一个客人,十二少赴约。经过地下神厅,上得二楼。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张床,这样的灯火。因是最后一次,心里有数,二人抵死缠绵,筋疲力尽。
  后来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劝下,连尽了三杯酒。也是最后的三杯。
  “我不想讲下去——”如花颤声对我说。
  “好好好,你不必讲,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这种痛苦不该重现,连忙劝止:
  “如花,生命并不重要。真的。我们随时在大小报章上看到七十个人在徙置区公园大械斗,挥刀乱斩。还有车祸、高空掷物、病翁自缢、赌男厌世、失恋人跳楼……难得有一个男人肯与你一齐死——”
  “我不想讲下去——”
  见如花忽地变了声调。我叹了一口气。
  “永定,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他不肯见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么会?只不过机缘未至。”
  “但已经过了五天。”
  “还没到限期,对不对?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来,再想想——”
  我无意中瞥到她胸前悬挂着一样物事,在红烛影中幽幽一闪。
  “那是什么?”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东西,是一个小匣子。
  一个景泰蓝的小匣子,鸡心型,以一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
  她把匣子递给我。
  审视之下,见上面镂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绯红着脸,旁边有只蝴蝶。蓝黑的底色,绲了金边。那么小巧,真像一颗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盖弹开了,有一面小镜,因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样子,也因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花用她的小指头,在那团东西上点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在掌心化开,再轻轻地在她脸上化开。
  这是一个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给我最好的礼物!”如花珍惜地把它关上,细碎的一声。就像一座冷宫的大门。
  “即使死了,也不离不弃。”
  但自她给我看过那信物后,也失踪了一天。也许她便自这方向搜寻下去。我一天一夜没见她,工作时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来总是有蝴蝶、花、景泰蓝、镜、胭脂,七彩粉陈,于我心中晃荡不去。奇怪。
  “飘渺间往事如梦情难认——
  百劫重逢缘何埋旧姓?
  夫妻……断了情……”
  这种粤曲,连龙剑笙都唱不上任剑辉,何况只是区区一个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么?真恐怖!”
  小何自顾自哼下去。
  我被他哼得心乱:
  “通常在月圆之夜,人狼都是那样嚎叫的。无端地表演什么噪音?”
  “我在做课前练习,”小何说,“今晚陪人去看《雏凤》。”
  “《雏凤》?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妈妈、她姨妈……一张票一百元。还要多方请托才买得到。”
  “你不高兴,可以不去。”
  “不可以半途而废,追了一半,非继续牺牲下去,否则两头不到岸。”
  “麻烦你三思,才好用‘牺牲’这种字眼。你还哼?强逼收听恐怖歌声,本人誓割席绝交!”这好算牺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粤剧,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闲事来,“你与那凶恶女人冰释前嫌啦?”
  “当然。”我作得意状。在这关头千万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永定,你岂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简直是肥田料!”
  与阿楚午饭后——此生不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锈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三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滩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冲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轻”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下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糊里糊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的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收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三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做《天游报》。
  一看日期,1932年3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的,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艳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阿姑,工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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